托尼·厄德曼：尷尬是喜劇的最高境界

被很多人和媒體選入年度十佳的《托尼·厄德曼》，並非一部讓人身心愉悅的喜劇。相反，它充斥著從頭到尾的尷尬，以及因尷尬造成的觀影拖沓。以致於你很難不拖動進度條，希冀著它能早點結束——這種觀感，很難不讓人猜測為什麼它獲得場刊最高分，最後卻被坎城刷了個禿瓢兒，從法國鎩羽而歸。

但它真的是部好電影。好到它把電影裡父女情的尷尬，延伸成電影外呼聲甚高卻被爆冷的尷尬。兩相比較，大約才能襯托《托尼·厄德曼》的高明：它的重點並非如眾人看到的那樣是在敘述家庭內部矛盾以及最終的溝通和解，它真正關心的，其實是人活於世的尷尬狀態，以及怎樣與這種尷尬達成和解。

《托尼·厄德曼》的尷尬，首先來自女主的老爹溫弗萊德。他最大的特點是靠搞怪、撒謊甚至異裝來惡作劇。但問題也正在此：他每次的惡作劇都低能到被一眼看穿，比如電影開場假裝弟兄倆的身份整蠱快遞小哥，比如套上假髮戴個墨鏡齜個假牙拿份報紙裝從女兒身邊經過——德國人幽默起來，性命豁出去的連自己人都覺得尷尬，以致於法國費加羅時報的記者看過後就搞不清吐槽還是讚嘆地說：「原來德國人也這麼有幽默感，趕緊通知法新社，讓它發通稿，廣而告知！」

但整蠱快遞小哥不過是開胃菜，前後兩次介入女兒的生活才是正餐，也是這部喜劇最具看點的部份。比如愛犬威利去世後，老爹不知道是看透了生死還是孤獨寂寞冷，直接空降到女兒伊奈斯工作的地方，把她原本秩序井然的生活攪得天翻地覆。這裡有個細節：女兒為防止老爹亂跑，就帶著他跟自己的客戶去喝酒，席間老爹生硬拋出沒人接得住的冷笑話，搞得在場的人都覺得氣氛很詭異；本想靠專業技能打破僵局的女兒，卻意外說出了客戶的商業機密，直接把對話推向尷尬——電影有趣的地方，在於從角色到演員再到觀眾，都被尷尬情緒罩著，導演卻沒有迅速收場，而是讓尷尬持續下去，演變成令人不安的平靜。

真正的尷尬不是難為情，而是每個人都陷在尷尬的局面里不得脫身。

那一刻，我們都知道，除了尷尬，沒有別的事情發生。但你就是要待在那個環境裡，不以為然地清著乾澀的喉嚨，力圖維持平靜——導演很明顯深諳這一點，就在電影裡持續放大尷尬的藝術效果，比如老爹套上假髮齜個假牙換身西裝出現在女兒和她的朋友中間，假裝自己是商界大鱷的朋友，繼續那些沒人能理解的冷笑話的同時，眼瞅著自己的身份被漸漸識破。

尷尬是對話機制的失效，每個人都固執在自己的窘境裡，拼命掙扎，妄圖證明白己存在的正義性——這也是周星馳慣用的套路，所以才有《喜劇之王》里怎麼死都死不掉的牧師配角，以及搞砸片場後被吳孟達唱著「屎、我是一坨屎」罵的阿星，和在《功夫》里洗劫啞女錢罐，然後站在電車尾「hia hia hia」地瘋癲大笑的不明所以。

有什麼比嘲弄不如自己的人更值得悲憫的事情？

又有什麼比自己過得混亂不堪，卻非要想辦法拯救別人更悲壯的事情？

但這些星爺電影裡高貴的，在《托尼·厄德曼》里統統貶值了。因為《功夫》時候的星爺，對世界還充滿了愛，他的悲憫里還希冀著能夠「維護世界和平」，讓好人老有所依。但《托尼·厄德曼》更現實，所有意義在這裡不是虛無就是荒誕——老爹自己的生活一團糟，甚至把女兒也攪得一團糟，卻到處散播「要保持幽默感」的小種子；女兒竭力避免自己成為老爹那樣的人，到頭來也不過是個自己衣服髒了就讓助理脫衣服的主（這和老爹換個假牙就變身別人都什麼區別）。

尷尬就是在與人交往的時候，找不準自己的定位，卻總是暴露自己不想為人所知的一面，比如傻，比如無知，比如天真過了頭，比如自己有個不靠譜的老爹。清楚這些，就不難明白女兒為什麼會跟老爹一起演戲，先是互相假裝不認識，任憑老爹當著自己的面笨拙地撩妹；後來又順著老爹的意思，假扮他的秘書，跟著他去法國大使家裡高歌一曲；甚至願意假裝老爹是自己的上司，帶他去工地檢驗工程——這些尷尬到我們覺得女兒應該揭穿老爹身份的地方，反而都是女兒陪著他繼續下去的動力：哪怕換個職場化的關係存在，也不願承認自己有個喜歡惡作劇的老爹。

也就是說，在《托尼·厄德曼》里，尷尬就是人物的存在方式，也是他們想竭力證明白己還正常的方式。只是他們都沒料到，自己卻把這種方式折騰成了最終意義。這也是太多人不喜歡電影結尾的原因，其實老爹沒必要告訴女兒那番話：

相比於尷尬傳遞出的哲學意蘊，這段話看似回答了電影開頭老爹追問女兒的那句：「你還是個人嗎」，實則有畫蛇添足之感。當裸體派對結束後，女兒穿著睡衣跟老爹在廣場上相擁而泣，就已經夠了——這個結尾意味著兩人終於和解了，因為女兒突然決定脫得連內褲都沒有的時候，才明白老爹已經活成尷尬本身，變得隨心所欲不逾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