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動物》：獻給前任的一封殘酷情書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迷戀湯姆·福特的人，可能要在攢錢購入下一支口紅之前，先破費一番進入電影院，因為他的第二部電影《夜行動物》，實在是畫面精緻的一場螢屏大秀，叫人垂涎。
口紅買了可以天天塗抹日日欣賞，但這部電影只在黑暗中放映2個小時，所以，請保證你們的眼睛飽嘗每一幀畫面。
故事以一種「戲中戲」的方式雙線並行。
故事的開場，是詭異的裸女表演，那些肥胖的、搔首弄姿的特寫，竟呈現出一種令人作嘔的美感。根據影片的解讀，大意是為了諷刺一種「垃圾文化」。但呈現在螢幕之後，會覺得更接近一種後現代藝術，不以展示美為目的，但仍會叫人神經一震。
這場裸女秀是艾米·亞當斯飾演的女主人公蘇珊畫廊開幕的現場表演。蘇珊享受著上流社會觥籌交錯、華美優渥的生活，有一個英俊富有的丈夫。但事實上，她內心空虛，她對自己的事業全無認同，與丈夫也早已貌合神離，丈夫的公司更是遭遇了危機，蘇珊的婚姻、生活、事業將她帶入低谷，她一直失眠。
在這種情況下，蘇珊收到了一封意外的禮物。她的前夫——多年未有聯繫的愛德華（傑克·吉倫哈爾飾）將自己新創作的小說手稿寄給了蘇珊，書名正是《夜行動物》。這裡有一個很有趣的細節，蘇珊的手在拆閱郵寄包裹時不慎割傷，這預示著小說中的血腥與殘酷，也預示著蘇珊將遭遇前夫不動聲色的復仇。
前夫愛德華告訴蘇珊，這是一本專門為她寫就的小說，還希望同蘇珊重新聯絡，再次相見。蘇珊經常深夜不睡，沉浸在小說世界當中。
在小說的平行世界裡，一家三口在深夜的旅行途中遭遇了一場惡性事件。而丈夫，由傑克·吉倫哈爾一人分飾，其實這就是愛德華自己的化身。他們在彪悍的德州荒原遭遇了一夥兇惡的暴徒。導演湯姆·福特將這幾場雙方對峙、暗流洶湧的戲處理得有張有弛，頗具西部片的粗糲氣質。本片被定義為「黑色驚悚劇」，小說世界的刻畫佔據了很大部份原因。相較於這幾場戲，後來的追兇揭秘部份反而有些無力。
丈夫逃過一劫，但妻子和女兒被暴徒帶走，遭受虐待強暴，最後被殘忍殺死。丈夫和警探合作，一一找到暴徒，甚至動用了私刑將其中一個殺死。最後暴途中的頭頭與復仇的丈夫展開殊死對決，必須提一句，這個罪犯因為亞倫·泰勒-詹森的表演而變得危險迷人，他還憑藉這個角色爆冷奪得了金球獎的最佳男配，劇本本身對這個罪犯的設置並沒有太多出彩的地方，但亞倫·泰勒-詹森賦予角色一種個性上的張力，進而延伸出難以言說的魅力。在閱讀的過程中，蘇珊不斷地回憶起自己和前夫愛德華的點點滴滴，他們是相戀的文藝青年，一個熱愛藝術，一個醉心文學，兩人是心靈上的知己。蘇珊的母親，一個現實而勢利的母親，勸說她放棄愛德華，另覓良配。蘇珊反抗母親，義無反顧地和愛德華結婚，但愛德華在文學上毫無建樹，也沒有任何未來的規劃，蘇珊漸漸沒了耐心。她遇見了一隻閃耀著的黃金股，也就是她後來的丈夫，一個完全符合世俗標準的絕好青年——英俊富有。他們兩人一見鍾情，蘇珊很快拋棄了愛德華，甚至打掉了愛德華的孩子。蘇珊一直排斥成為母親這樣的人，但最後她的確成為了她所厭棄的對象，空有財富、精神空洞的「空心人」。
蘇珊在閱讀中回顧過去，重新愛上了愛德華。小說的故事也走向結尾，在二人的終極對決中，丈夫不斷質問罪犯，為什麼殺死妻兒？罪犯的回答是，你的女兒認為我是個強姦犯，那我就成為一個強姦犯。惡的想像，在種種因素的發酵下，裂變為真實。最後愛德華鼓起勇氣，槍殺罪惡的兇手。但謀殺的動因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罪犯對丈夫的闡釋：你太懦弱了，對一切都無能為力。這是愛德華對自己的指責，他的懦弱讓他失去了妻子，還有一個未出世的孩子。而在最開始，他的懦弱，曾經是吸引蘇珊的一種情感特質，一種感性的存在。愛德華最終讓小說裡的丈夫代替自己死去，流彈結束了他的痛苦。
電影構築了三個空間：現實中繁華冰冷的洛杉磯、小說中蠻荒血腥的德州以及回憶中的紐約。蘇珊在回憶和幻想交織中體驗了新的生命泉湧，她決定去見愛德華，卸下自己的濃妝，帶著久違的真實去見他。但最後，愛德華沒有赴宴，空留她一個人在熙熙攘攘的餐廳裡一臉黯然神傷。他引誘了她，又拋棄了她。
片名《夜行動物》可以有多重解讀，當然主要是指女主人公蘇珊，她一直患有失眠症，這一病症似乎是現代人常有的頑疾。蘇珊並不是一個內心強大的人，她同愛德華一樣感性而且脆弱，也許是精神上的敏感多思讓她無法擁有正常的睡眠，但睜眼不睡，並不能夠獲得較為清醒的人生，正相反，她的人生更為虛妄、迷茫。蘇珊在掙扎之後選擇了一見鍾情的男人，選擇了對表象、物質的迷戀，她最終向世俗妥協，背棄了原先的自我。無人有權指摘蘇珊，甚至愛德華也不能夠，這是她自己的選擇，只有她自己可以後悔、否決。愛德華的小說做到了這一點，她讓蘇珊承認，十多年前是她錯了，並且她渴望去挽回。
而在現實中，不只有蘇珊是夜行動物，愛德華也是。真實的愛德華和小說中的他一樣，情感上的陣痛讓他們失眠。他的夜晚在自我沉淪中度過，在碼字中度過，在想像中度過，最後在報復的策劃中度過，否則不能解釋他為什麼寫出這本書，為什麼要把書寄給蘇珊，愛德華一直未能從這場失敗的感情中抽身。
湯姆·福特的眼光確實獨特，愛德華的扮演者傑克·吉倫哈爾以及蘇珊的扮演者艾米·亞當斯，他們的長相中都隱藏著某種夜行動物的特質——那一雙在黑夜中令人戰慄的眼睛。
愛德華寄給蘇珊的《夜行動物》，是一本以血寫就的「血書」，也是對現實的隱喻。小說中的男主人公托尼成為了愛德華的化身，他的妻子和女兒被暴徒欺凌致死，暗示了真實生活中，愛德華被突然介入的第三者搶走妻子，殺死孩子。那種痛徹心扉的感受是愛德華內心的真實感受。而這本因蘇珊而成、為蘇珊而寫的手稿小說，也是一封赤裸裸的情書，是愛德華寄給蘇珊的一段情感回溯，而與其他情書的不同之處在於，這封情書展現的是愛情的陰暗面，關於愛情的破碎，心靈的撕扯，致命的傷害。愛德華憑藉這打動了蘇珊，蘇珊愛上了她最初愛上的那個男人，一個敏感的、多情的，真正向她袒露、敞開的靈魂。但愛德華已經學會變得冷酷，並將原來的傷口作為一種報復，獻祭給她。情書不再是真愛的記錄與見證，它成了受害者的武器，並以它的偽裝性取得了困境之中的蘇珊的信任。所以它帶給蘇珊的傷害是劇烈的、猝不及防的。這也像極了蘇珊帶給愛德華的傷害。
《夜行動物》被定義為黑色驚悚劇，實際上是一出情感大戲。其實暗黑色調的藝術海報已經劇透了一切：艾米·亞當斯的面部特寫，湛藍眼眸同魅惑紅唇，勾勒出一個上層階級精緻的貴婦形象，但眼神中流露的空洞迷茫，似乎預示了這隻夜行動物並沒有因為睡在金絲絨床墊上，就贏得完滿的人生，她甚至得不到一個安穩的夜晚。而傑克·吉倫哈爾，是一匹孤獨徘徊的野狼，他像是一步步走向這個曾經帶給自己巨大傷痛的女人，他帶著仍未痊癒的傷口，即將對她實施一場淋漓酣暢的報復；又像是在前妻迷茫失措的注視之下，一步步離開這個脆弱的女人，任由她在絕望懺悔的感情中沉淪。
湯姆·福特的第二部長片並不足夠完美，作為電影的中心人物，蘇珊精神世界的刻畫似乎有些流於表面，小說故事的情節推進也顯得後勁不足，但這不妨礙觀眾品讀他出眾的審美趣味和獨特的情感內質。
每一個人都是一座孤島，或者說，在湯姆·福特的意識里，不被理解的人是一座孤島。在《單身男子》和《夜行動物》中，他一以貫之地表達了這種精神訴求：《單身男子》中的科林·費斯失去同性愛人，如同行屍走肉，一心求死；《夜行動物》中的艾米·亞當斯在俗世的質疑和自我懷疑之中放棄了心靈摯友，最後寂寞地在無人赴宴的餐廳，獨自品苦酒。兩個主角都是現代孤獨的產物，他們曾經因為和另一個人的相遇而變得飽滿、充盈、新鮮，但最後，他們都失去了這種生命的溫度。
所以，珍惜所愛，那封殘酷的情書一旦到達，悔之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