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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星入境 Arrival

降临/你一生的故事/异星入侵(台)

7.9 / 772,439人    116分鐘

導演: 丹尼維勒納夫
編劇: 艾瑞克赫瑟勒
原著: Ted Chiang
演員: 艾美亞當斯 傑瑞米雷納 麥可斯圖巴 佛瑞斯惠特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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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zenmoon

2017-01-22 02:44:51

線性意味著清晰,而混沌才更接近真理


(文/楊時暘)

在很多人慣性的接受史中,科幻電影是喧鬧而熱烈的,它至少應該充斥著大量炫酷的炮火與爆炸的音效,外星人註定邪惡又蠻橫,人類大都無畏而團結,在毫無懸念的勝利之後,最終,男女主角會手牽手奔赴夕陽。

顯然,和那一切熟悉又無聊的設定相比,《降臨》或許會讓普通觀眾產生重大的疑惑。它冰冷、沉鬱、凝重,其實直到最終也未能對情緒進行有效地紓解。它是對於商業意義上「外星人入侵」故事類型的「反動」,卻驕傲地樹立起一種新科幻的標竿。那些不知來由的外星生命駕駛著隕石般的巨大飛船,懸置於人類的地表,它們並沒有發動攻擊,只是不動聲色。相較於以往故事中炮火連天的屠戮,這恆定與安靜更加攝人魂魄,更重要的是,它本身的靜謐開始氤氳出有關存在的哲學意義。

客觀地講,這部電影的成就一多半來自於那部特德-姜的原作《你一生的故事》,那個故事有著收斂的篇幅和克制的語言,卻描述了一種難以名狀的宏大。就如同那部作品的名字一樣,它描述的是一個孩子簡短的一生,從孕育到亡故,以母親的口吻悲憫地講述,但最終,那個稱謂——你——卻從狹隘的個人延展成對人類的指涉,瞬間,那個故事的意義變得汪洋而鋪張,成為了針對人類的寓言和讖語。 作為一個華裔科學家和作家,特德-姜從骨子裡融化了東方禪意和西方理性之間的界限。他先是講述了一種科幻故事中最堅硬的設定——外星文明抵達地球,但卻立即拋棄了一切俗套的後續,用東方禪意中那些不可言說的韻味接管了陣地。

在電影中,外星生物的書面語言是一個個墨圈,如同中國水墨中的閒筆,那一個個恣意又克制的圓環,看似暈染但實則規整,它代表著情感和理性難以言說的結合,瞬間得以表達一切意義和感覺,但旋即又都消散不見。再沒有什麼視覺形式比這更適合用來表述特德-姜想要表達的一切了。他想拆解人類已有的一切經驗——對於語言、溝通、理解以及時間的長久執念。無論語言還是時間,早已成為了人類普遍經驗的一部份,我們使用它們,也陷入它們。我們的思想得以被語言表達,但我們也被語言綁架;我們用時間劃分自己,過去、現在與未來,而我們也在時間中囚禁自己,過去的不可重現,現在的不可逾越,未來的不可妄念。而在突然降臨的外星文明看來,人類的語言和時間觀念都如此奇妙莫名,我們當做全部經驗甚或文明積澱的內容,在他們看來更像是牢籠。它們給人類送來了武器,一種全新的觀念和認識世界、認識自我的方式,這或許比任何表面上具備攻擊性的武器都要更有顛覆性。

更多的人理性地、物質地看待我們的世界,這是人類進入現代文明之後,自我認識的一種進步,所謂科學是文明的基礎,這被廣泛地認為是一種普遍的共識。但人類的語言,卻並不屬於自然科學的一部份,它屬於文化,文化中的內容永恆存在微妙的配比,有些部份不可捉摸。而這個世界的運轉卻都要經由語言得以溝通。所以,這個故事首先不可避免地探討了隔絕和溝通。語言學家和物理學家,代表著兩種面向,文化的和科學的,他們的組合基本上代言了人類一切知識的基礎。而語言學家的女性身份更像徵著一個孕育者的角色。

語言學家被選中,是因為以前她幫助美國軍方在中東作戰時擔任過翻譯,軍方的人說,你準確又高效地翻譯了那些語言。她說,然後你們準確又高效地處決了那些人。這是一句嘲諷,卻也成為了整個故事一道隱秘的入口。研究語言的目的是為了理解和溝通,它原本應該指向和諧相處,但最終,高效而準確的溝通卻指向殺戮與毀滅。那麼,與外星生命的溝通,會帶來怎樣的後果呢?

人類想搞清楚,外星生物從哪來,以及目的是什麼。一切都從語言開始。溝通過程卻成為了自說自話。而這個過程之中,在恐慌、不解、戒備的同時,卻也伴隨著某種曼妙的啟蒙。相較於人類所有文字和語言都必須通過表意、表音、象形或者諸如此類的方式承載邏輯和內容,外星人的溝通方式更像直接侵人人們的感官、大腦和夢境。如果說人類和人類溝通,需要一個拾取語言,消化理解的過程,那麼外星文明向人們表達意義時則更像某種幻化。某種程度上說,它們可以直接抵達本質。而在人類看來,這過於高效的過程,無法被有效解碼。誤解與戒備由此而生,由此加深。更反諷的是,對外來侵入者的戒備,反倒進一步推動了不同文明中的人類的自我孤立,相互分裂。那些全球聯動機制,一點點關閉聯結。當孤立與對抗到達峰值,危機也必然來臨。而最終化解這一切的則是互動與溝通。從這個意義上看,特德-姜和導演像個執拗的孩子,在一片陰冷肅殺的氛圍中,仍然保留了某些暖色的核心。

就像外星人顛覆性的語言系統一樣,他們也改變了人類對於時間的認知。它把人類抽離出自己所處的時間節點,讓我們得以俯瞰時間軸,可以回溯過去,也可以進入未來。一切是扭曲的、散碎的、可以隨意組合變動的,但絕不必須是線性的。語言學家讓未來的自己,依靠著一句荒腔走板的中文,拯救了人類。

相較於更加大名鼎鼎的諾蘭的《星際穿越》,《降臨》更加綿長深邃,它建立在堅實的科學想像之上,卻又決然地向哲學領地進發。它拆散了時間,又重組了時間,無論從故事本身的敘述方式上,還是故事所呈現的內容上,都採用了這種非線性的方式。有時,線性意味著清晰;而有時,混沌卻才更接近真理。從這個意義上說,特德-姜的寫作野心就像那些外星人的語言方式一樣,想甩脫語言文字的邏輯,直接進入本質。閱讀文本會比觀看改編的影像更加明晰地認識到這一點。

從這個角度上看,與其說《降臨》是一個科幻故事,不如說它更像是一部充滿思辨和童真的哲學講稿。那些外星文明的巨大飛行器,莫名其妙地來臨,又毫無預兆地消散。它們以表面上製造危機的形式,解決了某種人類橫亘在彼此之間的溝通危機,輸送給人類一種嶄新的認識論,然後從此匿跡。那場慶功會上,各國國旗懸掛在一起,最後一面旗幟上印刷著那道墨圈。

它們還會再度降臨嗎?或者,它們是否曾經早已來過,所以,我們才會被塑造成今天的樣子?

(本文首發騰訊大家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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