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子
2017-01-26 07:20:40
只有當下重要無比
身為逝者欄目的作者和編輯逾十年,我大概比多數人都更關注與死亡相關的消息。清晨被朋友們發來的各類逝者新聞叫醒,時不時google「去世」「逝世」「辭世」等關鍵詞,已經成了不假思索的生活內容。
十年下來,我似乎更能接受無常與意外的存在,知道死亡是生命的一部份,知道它不是可畏的終點,而更像一個必然且必要的節點;但與此同時,我又過早地擔心未來面臨這些情境時,會如何自處,如何承受,如何令我愛的與愛我的人也接受同樣的觀念。
法國哲學家馬塞爾在這方面的理論頗可告慰。他說,親人不死。因為親人不是與你無干的陌生人,不是泛泛的朋友,親人是參與你的生命、塑造你的記憶、且在身後依然對你有影響的重要之人。這樣的人是不會退出你的生活的。因為愛會延續,因為記憶猶存,這本身就是對死亡的否認。在這個意義上,肉體的損耗,不會構成死亡。遺忘才是。
馬塞爾說的是生者對逝者的記憶、追想,托納多雷的電影《愛情天文學》則正相反——逝者費盡心思,留在生者的世界裡。片中,瀕死的教授花費三個月時間,猜想著他所愛之人在未來會做出的大小選擇,在每一個分支的小岔路上早早等候。
她的生日、考試、畢業典禮,每件事都算好日期,在精準的時刻發去郵件或快遞;她可能會去的酒店、舊居、故鄉,每一處都託人備好手信;甚至估算著她會停留的時間,如果超過兩晚,新的信箋又及時出現……只要對方未曾叫停,這些來自己逝之人的訊息,就這麼源源不斷地如期而至了。
這做法不只對生者有意義,對逝者更甚。影片裡,教授說,他度過了非常非常美好的三個月。設想自己仍能以某種方式參與愛人的世界,仍能提供關懷、祝賀、安慰、陪伴,偶爾還做做心靈導師,幫她克服生命中的難關,還有什麼比這更能讓一個臨終之人快樂呢?就像他說的,如此一來,電腦裡的他和電腦外的他能有多大不同呢?
當然,還是有不同。不能觸摸,不能隨時隨意地交流,不能享受超出設定的情境……但如果,這些也不成問題呢?
《黑鏡》第二季第一集已講過了這樣的故事。如果通過一個人留下的數字遺產,可以精確計算並復原其性格、語氣、反應模式,如果可以用最逼真的材料模擬出人體,如果無論身體還是意識都儘可能貼近原型,愛情和陪伴是否可以被替代?死亡的界限是否會變得不那麼清晰?人是不是可以因此緩解從始至終想要逃離的孤獨?
這兩部電影,以及更多此類的暢想,已足以讓我們明了:愛情與陪伴是一時的,孤獨才是永遠的。但這沒什麼不好,因為孤獨會回饋你。孤獨能生長東西。懂得與它平靜共處的人,才真正擁有創造美的能力。
「愛情天文學」是一個明喻,它的英文名更直白,The Correspondence。片中試圖將人類短暫脆弱的愛情,比附於教授的專業,無垠亘久的天文學。幾十萬年前死亡的星系,仍在太空中留有痕跡,我們在偏僻遙遠後知後覺的時空,得以在幾十萬年後觀察它、與它對話。想想就讓人激動。某種程度上,這也是超越時間的一種方式。教授將這樣的思路延伸到他的愛情里,即便死亡的事實在前,依然可以用各種巧思與生者對話。時間的線性,從浪漫的角度而言,並非不可超越。
這當然毫不具備現實性。越老越深情的托納多雷,無疑是在描繪一場美夢,因此他根本也不講這種愛情緣何而來,只展示它可以多麼動人心魄。本來嘛,電影的使命之一,不就是描繪我們想望而不可得的世界嗎?更何況,就像片中教授說的,以我們人類心力之有限,是永遠無法理解愛情這回事的。
有趣的是,片中也提到11維時空,提到生命也許有不同的分身,因不同的選擇而在不同時空過著互不干擾的生活。科學尚未驗證到這一步,但人們逐漸都傾向於此。也許正因為它是極大的安慰吧。
如果知道每一步選擇都是必經之路,如果其實你已在其他時空窮盡了所有可能,就不必再瞻前顧後患得患失,全心體會當下時空就好了。最近上映的電影《降臨》,不惜力氣動用了憨態可掬的外星人七肢桶,講的也是這個道理。
只有當下重要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