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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箭穿心--Feng shui

万箭穿心/风水/FengShui

7.7 / 676人    120分鐘

導演: 王競
編劇: 吳楠
演員: 顏丙燕 陳剛 焦剛 李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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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旅途

2017-01-30 19:13:56

在男性與菁英話語體系下被壓抑的底層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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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們能見的大部份男性書寫的文學作品裡,女性都是一個虛指,戴錦華老師的文學評論裡曾說:「當女性出現在敘述中時,她們往往處於經典的客體位置,成為他人行為及意義的對象。」女性同時是一種社會空位,一種社會像徵:黨-母親,祖國-母親,把女性置於名義上的高位,但實際上卻用全能奉獻的形象隱匿了她們的特徵,女性的存在因而是模糊的,無法辨識的。
主人公李寶莉的一生就是典型 「理想女性」的奉獻,她看似剽悍又頤指氣使,卻從骨子裡否定自己的價值,屈從於來自男性和菁英群體的指責。
影片一開始的寶莉,很有點「女權」的威嚴,可以因為雞毛蒜皮當著外人的面罵丈夫馬學武「真是賤」,但是開場不到十分鐘,一切氣勢都在「離婚」面前全線潰敗。她只好在朋友小景面前邊哭邊罵「狗娘養的馬學武」,「我就這麼跟他耗著」,骨子裡對婚姻順從軟弱的一面顯露無疑。夫妻冷戰期間,學武和有夫之婦出軌,她站在賓館房間門口聽房內鶯啼鳥囀,隨手抄起一個滅火器就要破門而入,一瞬間想起兒子終於強忍住哭聲轉身離開,用「賣淫嫖娼」的緣由匿名報了警。在家庭和尊嚴之間,寶莉選擇了家庭。
但悲劇的多米諾骨牌由此一觸即發,馬學武先丟掉廠辦主任,不久又下崗,最後發現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寶莉,忍無可忍地跳江自殺。這是他人生中對寶莉的最後一次逃避,也是最有力的指責。馬學武可以在情婦溫柔崇拜的目光中,滔滔不絕「我們廠已經進入了共產主義」,這種自豪和滿足,寶莉從未給過他,她只會講「憑我的長相,選他一個鄉里人,已經很看得起他了。」馬學武在遺書上沒有給妻子留一句話,以此報復她多年來對自己情感需求的漠視。他成功了,所有的矛頭都指向了寶莉,兒子在父親的葬禮上拼命捶打媽媽,哭喊著「你還我爸爸」,婆婆更是直接把遺照放到了兒媳的床上,宣告馬學武從此將在她的人生中陰魂不散。
這時候寶莉急需要在家庭和自我之間做出權衡,令人詫異的是,她再一次毫不猶豫地、幾近本能地放棄了後者,第一反應是「一老、一小都要我罩著」,扛起長矛一樣的「扁擔」就去衝鋒陷陣,掙錢養家。像額前那兩綹再也沒有被捲出過優美弧度的劉海,自我意識完全退出了寶莉這一階段的生命。螢幕暗了一下,「十年後」的字幕一閃而過,可以想見寶莉這十年的真實生命大約也如此,「不值一提」到手一揮就過去了,將自己當做供養兒子高考的取款機,早早開工,回家吃一頓晚飯,問兒子一句「作業做完沒」,然後倒頭就睡,如老黃牛一樣日復一日。終於小寶高考結束,寶莉如釋重負,她說「我的任務完成了」。
這一切都像是某種力量從古至今和女人們開的玩笑:你們活著是為了「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它一定要先賦予她們意義,因此才方便拿走其本該自由而燦爛的生命。許多婚姻中所謂的「性格悲劇」,本質上都只是這種世論無法自圓其說。寶莉的朋友小景在「自我意識」上就要成熟得多,她是那種發現丈夫出軌後會抱著滅火器破門而入的女人,並且多次建議寶莉「有問題就解決問題,別把自己搞得那麼可憐」,但情感處境實際上並不勝過寶莉許多,明知對方在外面亂搞,也沒有辦法瀟灑地離開。縱然她比寶莉更清楚自己的利益邊界,但這樣的「自我意識」依舊有很強的依附性,丈夫是不能鬆手的飯票,就算變成了「難念的經」也要繼續念下去。於是她們將就,她們奉獻,她們一日日地迷失自我。
影片中除了男女,另有兩類清晰的「人以群分」。一類是丈夫、婆婆、兒子代表的「文化人」,;另一類就是寶莉、何嫂、建建、小景代表的底層人物。這群人就像泥土地一樣,逆來順受,似乎只要別人需要,就可以不自知地把所有的顏色都奉獻出去,留下一團混沌的黑給自己。因此人們第一眼看見的都是其上纍纍碩果在花枝招展,它們努力吸取養分生出密不透風的枝椏來遮住自己的根莖,和髒污不堪的土地相連,對這些「碩果」來講是沒有辦法抹殺又無論如何不想面對的「恥辱」。寶莉把生命的光彩都給了兒子,這個她全部的希望卻在提起母親的「扁擔」時,像被戳中隱痛那樣,只會深深地埋下頭去。在他眼中,溫雅的父親自殺,和有夫之婦出軌,自己成長中父母理解的缺失,全部都是母親一個人造成的,她粗枝大葉、愚不可及,既不懂也給不了溫柔和愛情。在這個年紀,他所受的教育還沒有賦予他足以洞察家庭悲劇真相的能力,加上社會閱歷的匱乏和作為「文化人」的優越感,常常會放大少年的憤怒,他完全忽視了衣食住行尚依附於那根自己看不起的扁擔,將父親與有夫之婦的關係推崇為愛情,將母親和建建兩個單身男女的交往唾棄為「噁心」,試圖用趕母親出家門的方法來終結這場悲劇。
這些來自於四面八方的枷鎖和指責,讓很多女性既如芒在背,又視作為信仰。而它們所倚仗的邏輯其實從來不堪一擊。土地之所以為土地,不就是因為它一團污穢?甚至可以說正因為它毫無選擇地容納一切糞肥、塵土,才有了足夠的力量去供養別的生命。難道有人曾經想過要去給泥土地打掃衛生嗎?是土地的不堪孕育了這個假意讚頌又無時不刻對它指指點點的世界。這才是社會底層最常見的女人,她們天然地「對愛情悲觀,對生活堅韌,對道德淡漠」,捍衛家庭的勇氣要多過於捍衛自己的尊嚴。縱然男性和菁英群體共同織起一套密不透風的話語體系,發出大量的聲音一邊要求義無反顧的犧牲,一邊又設立種種犧牲時也要姿態優美的規範,但這群堅韌的靈魂依舊可以在文化的邊緣,在不自知中,憑藉無法被壓抑的生命力量掙扎出一曲曲個性的小調。
當寶莉接二連三遭遇不幸後,朋友小景解釋說「恨不得七條馬路八條馬路都從你家扎過去,風水上這個叫萬箭穿心」,寶莉一直是不信的,「我偏要說這是萬丈光芒!」直到被兒子趕出家門,她站在樓頂天台上,望著樓下川流不息的馬路,聽兒子說出丈夫是被自己逼死的,這兩個她為之傾盡所有的男人一起否定了她所做的一切努力,大半輩子的艱辛突然毫無意義。寶莉哭著用盡全力打了兒子一個耳光,這個耳光也親手打碎了她的信仰,幾乎要失去生命力了,差點要屈服於命運了。她喪氣地將維持生計的扁擔扔在地上,不知道要往何方去,不過幸好,還有建建,撿起了她的扁擔和餘下的人生,那個年輕時喜歡對她講俏皮話的建建,那個多年之後依舊對她有情的建建,那個在她眾叛親離時,雲淡風輕地講一句「活到這把年紀,誰比誰強多少」的建建。也就是這句話,在結尾處打破了整部片子「天地不仁」的宿命感,將所有角色引向光明。
兒子躲在角落,如願以償看到母親終於離開了自己的生活,明顯地流露出遲疑和不忍,或許他終究可以明白,事情很少有對錯之分,只是的確有許多不湊巧,和不合適的人做了母子、夫妻,就很能算得上一種。比起「人類共同的精神出路」,它看起來有點不值一提,但又的的確確如鯁在喉,兩代人之間又愛又怨偏偏分不開,像一碗藥汁,不管怎麼加糖,最多也就變得又苦又甜。這種進退維谷的尷尬局面,往往是一整個時代的荒唐,它長過個人的生命,註定終生無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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