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罈後現代的醉生夢死（前期無劇透推介稿）

《擺渡人》的風格絢爛繁複，帶有一種歡鬧的屬性，但背後既然有王家衛與張嘉佳，那麼也許仍會有後現代的敘述筆法，更會有情深難斷的憂傷腔調。如果在狂歡風格中談論醉生夢死的慾念，讓人倍感期待。

擺渡買賣的後現代

陳末(梁朝偉飾)說：「作為金牌擺渡人，我的工作是接受委託，把那些痛苦迷茫的人送到彼岸。擺渡人最高原則，一旦接受委託，永遠不說拒絕。」

不由讓人想到《甲方乙方》中姚遠(葛優飾)所說的，他們3個賦閒的好朋友「合夥填補了一項服務行業的空白，名曰『好夢一日游』，就是讓消費者過一天夢想成真的癮。」16年後，馮小剛如法炮製的《私人訂製》，再讓同是葛優飾演的楊重吐出那嘴廣告詞——「當你又一次被現實撞得頭破血流的時候，你應該求助於私人訂製。」

說白了，《甲方乙方》所弘揚的「成全你，陶冶我，好夢成真」，《私人訂製》所標榜的「成全別人，噁心自己」，《擺渡人》所強調的「無所不能，就是我們」，都是在講一門奇特的營生。

與替人消災稍有差別，提供的都是編造美夢的服務。一個小幫派，動用所有的資源，去搬演，去做戲，力圖在方寸之地讓顧客一晌貪歡，貪出一重自我的鏡像，一次時間的回撥，甚至一具復原的機體。不切實際，卻又把「無用」壓榨出最大的「有用」來。

這就很荒誕了。明明人物與情緒全都謹小慎微地對應了現實，但湊到一起之後，張揚出來的故事卻折射出非現實的光芒。資質不再被詢問，可行不再被推敲，這種架空的態勢，便於用寓言的手法，去天馬行空地鋪排情節。

花花世界中符號化了的男男女女在哭訴、在尖叫、在沉淪，陳末則在《擺渡人》中接活，在光怪陸離的苦海中嬉皮笑臉地為他們引渡。形式感非常強烈，幻夢的質地也無比實在。說到底，摒棄了腳踏實地的理智與邏輯後，電影興許能用荒誕的手法去表現世界與生存的荒誕，順帶挖掘陳末也許曾經代表過的那類理想主義者的痛心疾首與盲目掙扎。

在這部儘管涉及利益交易但卻帶有「救贖」光芒的《擺渡人》里，並未採用傳統敘事的堂皇筆觸，讓高出一等的英雄人物去拯救蒼生，而是讓與眾生平等的殘缺凡人去渡人乃至渡己，同樣符合後現代主義的審美特質。

舉著宏大的牌子，放眼儘是瑣屑之事，鬧鬧哄哄一場，都與宏大無關。從預告來看，《擺渡人》的這種後現代的狂歡屬性，迎合了賀歲檔的大眾口味，無論是肢體語言亦或是行事作風，都能把俗文化的親和力雙手奉上。雖然對焦的都是尋常百姓，包括《旺角卡門》等電影中所熱衷觀照的黑幫混混這些邊緣人物，但是距離王家衛在俚俗中蘊含的菁英文化，還是會有一定距離。

然而能夠看出，《擺渡人》也刻意進行了碎片化的處理，通過各式獨立小故事的雜糅、拼貼、並置甚或戲仿，隨意實現整體理念的落地。就像是張嘉佳本人所寫的《從你的全世界路過》，眾多看似並沒有多大關聯的短篇故事與段子接踵而來，千人千面，卻似乎都在嘟囔著緣份錯過的嘆息。落到以當中一則同名短篇擴充的《擺渡人》，則是讓書中角色以嶄新身份參與到這種重巒疊嶂的敘述中去。這種形式的電影，如果拍得精巧，會是百世流芳的《東邪西毒》，但若拍得浮誇無聊，恐怕只能是爭論不休的《私人訂製》了。王家衛擔任的畢竟只是製片人，導演經驗相對匱缺的張嘉佳如何把控如此複雜的大戲，會是不小的挑戰。

疲憊世界的英雄夢

管春(金城武飾)說：「不管你是失戀、苦戀、虐戀、單戀，本店的老闆金牌擺渡人，都有辦法幫你找回自我。」

這麼多種憂傷的戀，遍佈《在你的全世界路過》。張嘉佳確實會講故事，在他能夠講好的故事裡，許多帶有你我身影的人物為了那些求之不得的感情，哭泣，罵娘，或者倔強努力然後等某天終成眷屬。一本書翻完，小玉、何木子、管春、老胡等等有故事的人都打亂了身份，一同鑽到《擺渡人》里，構成這平行世界中的註腳。

書中最末才出場的陳末與開酒吧的管春在電影中經營著擺渡大業，但在之前，是小玉詮釋了「擺渡人」的含義——「我不是備胎。我想了想，我是個擺渡人。他在岸這邊落水了，我要把他送到河那岸去。河那岸有別人在等他，不是我，我是擺渡人。」擺渡人意味著站在至少當下不可得的心儀對象面前，心甘情願地付出，充斥一股讓人心疼之感。

到了電影中，這種況味被偷換成一份堂而皇之的稀缺工種，少了那份私密的偉大，但至少還是在對付情感問題。不同於馮小剛，尋了北方的王朔用京腔耍嘴皮子，張嘉佳請了大師王家衛端坐擔當製片人後，唱用起自個兒南方的調子來，帶著點金陵的陰鬱、哀切與悵惘，恰好搔了一回文人墨客與痴男怨女的心脾。

於是，《擺渡人》再歡鬧，也應該會呈現出與《甲方乙方》、《私人訂製》迥然不同的氣質，何況，至少還有王家衛及其合作多時的梁朝偉、金城武等人。若尋找王家衛電影與張嘉佳小說的相似點，那起碼都有很多凡俗但出彩的人物，也有許多調解不開的情仇愛恨。

太多的不得，太多的執念，展開的世界裡常見疲憊。像是《阿飛正傳》里停歇不下的無腳鳥，像是《旺角卡門》消停不了的烏蠅，更像是《東邪西毒》里，一輪殘陽下，眾人都呢喃起醉生夢死的悵然。

那裡英雄輩出，即便尚未嶄露頭角，但畢竟名曰歐陽鋒(張國榮飾)、黃藥師(梁家輝飾)與洪七(張學友飾)，哪怕是盲武士(梁朝偉飾)和慕容燕(林青霞飾)等人，概莫不是。江湖本以快意與濃情為盛名，在這電影裡，卻融入了王家衛電影風格中一貫的清瘦與憂思。黃藥師默念，「雖然我很喜歡她，但是我不想讓她知道，因為我明白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慕容燕絮叨，「如果有一天我忍不住問你，你最喜歡的人是誰，請你一定要騙我，無論你心裡有多麼不情願，也請你一定要說，你喜歡的人是我。」種種情與欲的殘夢流過，歐陽鋒則在沙漠裡，經營著替人行兇的中介營生，有錢，那便行殺戮之事。但即便是把世界「看得最透」的歐陽鋒，也會念及本不該是嫂子的嫂子(張曼玉飾)，說起「我曾經聽人講過，當你不可以再擁有的時候，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記。」如此疲憊甚至倦怠的英雄世界，難怪黃藥師願意飲下那一埕名為「醉生夢死」的酒，把前塵舊事都淡忘。

王家衛當年藉助縹緲的武俠江湖，摩挲後現代都市男女的精神狀況。能夠相中《擺渡人》這一短篇，也許是當中角色的江湖氣息與情感狀態，契合了自己向來迷戀的質地。馬力的前妻江潔帶著現任老公與馬力拼酒，小玉眼看心儀的馬力落了下風，幾乎從不在朋友面前喝酒的她前去下了「酒吧高爾夫」的戰書。連在九家酒吧直接喝一瓶啤酒加一杯純洋酒後，小玉屹立不倒。她說：「我說的拼命，是真的今天就算死了，我也願意。」這種只要能做「擺渡人」便「很開心」的女孩特別動人，也特別英雄。只是這樣的英雄夢，別有一番哀婉與心酸。

《擺渡人》里，簇擁了張嘉佳筆下眾多為愛情執著的人以及為失戀悲愴的人。這些剛烈的、執拗的、痴傻的、大度的角色一旦齊聲放歌，呼出的莫不是又一個大漠飛沙的情感江湖。特別是陳末與管春，名義上執掌了擺渡大業，卻與歐陽鋒一樣，能把別人渡出情感牢獄，卻無法把自己渡出情傷困局。或許可以說，這是「英雄」最可怕的宿命。如此，對於張嘉佳重新整合的故事，能夠在汪洋肆意間嵌入多少王家衛的風致，會是《擺渡人》最大的看點。

（原載於《看電影》第71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