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 I Love You n I Hate You n I Love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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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蕭（來自豆瓣）

來源：https://www.douban.com/note/605597674/

來了洛杉磯六年，無可避免地總會被問到同一個問題。Do you like it here?

剛來的時候，自然是喜歡的。陽光海岸和風，走在路上心情總是很好。大多數人都很友善，對於年輕的姑娘更是熱情。想家是難免的，但更多時候還是塞滿了新鮮感和好奇心，初來乍到的半年天天更新相簿狀態，對著野花也可以拍幾十張。還沒學會開車的時候，每天下課無事就在校門口坐公交車直達海邊，遊人如織的聖莫妮卡三街對我來說就像國內高中門口那條精品街一樣平常。西海岸的落日很美，偶爾站在路口看晚霞，總感嘆這般看不厭的美。彼時我留學，也談不上有什麼「美國夢」。夢是有的，喜歡的人也是有的，只是當時還年少，未知接下來的幾年會遇到什麼樣的人，我又有什麼樣的改變，對這座城又產生怎樣的感情。

現在再問我，喜不喜歡洛杉磯，我答不上來。老實說，我的內心更傾向於不喜歡這三個字。自從去年一個人臨時起意飛了一趟波士頓，我的腦子裡就只有從洛杉磯搬走的想法。洛杉磯一年360天的大太陽，永遠擠滿了遊客的海灘，除了清晨四點幾乎總是車流不息的高速公路，我真的厭倦了四季如夏的天氣，厭倦了超市熱情打招呼的收銀員，厭倦了南加誇張的美式口音，厭倦了這座城市的膚淺和虛榮。我受夠了洛杉磯人對「有機食品」和花式健身的盲目熱愛，受夠了十一二月依然是短袖花裙人字拖的天氣，受夠了下雨天完全癱瘓的高速公路，受夠了一點都不方便的公共運輸，受夠了繁複縟雜的停車路牌指示，受夠了任何時刻都過度簡單化的積極樂觀，我不止一次跟朋友提起，我要搬走的念頭。

天使城當然有天使城的好。永不熄燈的店面，節假日毫不吝嗇的燈飾，不管多晚都不曾斷過的車流，雖然繁華壯觀比不過北廣上的摩天大廈，也不妨礙情人攜手在山頂的天文臺眺望洛城夜景時感受一絲浪漫和甜蜜，在車里等待左轉道一個又一個紅燈時纏綿親吻不理會是否會被鳴笛催促，還能在各大愛情片裡頻繁出鏡的LACMA（縣立美術館）燈柱裝置下相依相偎，city of stars, 倒不如說city of lights. 我記得剛來美國還沒有買車的時候，夜晚下課從學校大車回家路上車窗外流逝過的光。那時的心情雖然寂寥，卻很堅定，堅信著多年後的自己回頭想起路上的燈，定會感激這些年來沒有放棄的自己。

導演Damien Chazelle雖然在東岸長大，卻在開場這一幕極其炫技的五分鐘里完美呈現了我心目中LA該有的樣子。堵車、路燥症、街頭文化、各色各樣的人，這些都是洛城代表性的元素。「WINTER」一打出來，觀眾都會心笑了。還有哪裡的冬天可以穿著短袖背心露背裙？類似的細節還有Mia從派對上離開準備回家的時候，卻發現車子被拖了。啊，太能感受這種無奈和痛苦了。洛城停車路牌指示之複雜，分分鐘都讓你有種「明明每個單詞都認識，然而組合到一起我就看不懂」的挫敗感。Oh, 更不要提那些惱人的單行道，一不留神轉錯彎，千軍萬馬都要被逆行的你打亂陣腳。除此之外，許多洛城人民對任何標榜「有機」 「純天然」 「不含麩質」 等標籤的食品抱著一種盲目的追求。影片裡在Mia打工的咖啡店端著麵包問這是不是gluten free的女人在現實里絕不是少數派，也因此Whole Foods Market、Erehwon Market這類以有機食品超市自居的「高級超市」在LA深受追捧。

追夢的人很多，衝著好萊塢三個字來的不在少數。有夢成真的人，自然也有夢碎的時刻。當初抱著多大的熱忱和憧憬，被這座城市拒絕的那一刻就有多心碎多難過。一個人在外漂流了六年，最初的我並沒有想過往電影行業發展，陰差陽錯之下卻也輾轉到了一個電影系本科生的身份，在動畫公司里做著新媒體的工作，半隻腳踏在門檻上。然而我天天都在想，繼續做下去會到達我想去的地方嗎？還有更好的出路嗎，還是我，並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麼優秀，今後也只是高不成低不就？孤獨不可怕，一個人打拼也不可怕，最開始的時候我就說有什麼辛苦呀，就著黑巧克力一起吞下。真正最可怕的是自我懷疑，受傷了那麼多次，碰壁了那麼多次，人是會疼的、是會退縮的。因為不再相信自己，過去二十幾年一點一點搭建的世界一下子就崩塌。那種迷茫和無力感將你的心置於無望，一顆心在低谷越走越沈，一個人越走越慢，最終停下來，想要循著原路返回，不想再去追前路遙遙無盡頭的光。第一次在影院看的時候，我從開頭那一場歡快的歌舞就開始掉眼淚。洛城永遠都不缺陽光，another day of sun意味著another day of dream chasing，但也意味著你才度過了一事無成的一天，明天的太陽就又催著你趕路，並不給你停下來靜靜想一想的時間。而我，我不知道該走去哪。總是嚷著要Move on要往前看，告訴自己不要回頭，可是有時候，是真的不想繼續向前了。

所以我懂得Mia在豁出勇氣全力以赴準備了一出獨角戲之後卻被現實又一次打倒的心情，是演出結束後才趕來嘴上不停道歉說著要彌補的戀人無法安撫的。我以為這座城是我的家呀，我以為你是我的家人是無時無刻都能支撐我的力量呀，為什麼我卻只聽到門外大肆貶低我的嘲諷聲？還是回家吧，回到"home home"，回到從小住的房間，爸爸媽媽打理好一切，學校的獎狀和證書都沒有挪過位置，我可以什麼都不用做、什麼都不用管。我再去考一個證書，一個好找工作的證書，而不是什麼「不切實際」的電影夢。比我漂亮比我有天分的人太多了，只有熱情又有什麼用呢，我就是不夠好呀，不然為什麼我的努力和付出，都沒有換來我想要的回報？影院裡，坐在我旁邊的一位三十幾歲的男子，在Mia哭著搖頭說自己也許就是不夠好的那一幕哭得泣不成聲。電影里，導演及時給Mia製造了一個機會；現實里，依然不乏有大批大批的人往這座城裡擠，一如當年乘著輪船漂洋過海來到自由女神像腳下找尋「美國夢」的人們一樣。還是要往前走的，離家的意義就是為了不再回去。正因為走了這麼遠，才知道要繼續走下去。而追夢的人來來去去，只有洛杉磯是永恆的主角。

LA LA LAND在美國公映前宣傳期的時候，許多電影人都把她形容成給洛杉磯的一封情書。然而對我來說，這更像是一封confession letter。不，不是懺悔信的意思，而是一次告白。我沒有歉意，對於我的不喜歡也沒有愧疚。我愛這座城市，我也恨她，但我依然愛她。她像是你這一生對你影響最大最深的那一任戀人，你知道你將永遠愛著她，無論最後陪你度過一生的人是不是她；她改變了你，也成就了你，你們相愛過的痕跡都留在了你的血液里，成了你的影子；你大概也恨過她，想要擺脫她、逃離她、忘掉她，到新的城市無人認識你的城市重新開始；後來你意識到，也接受了這一世你都會帶著她的印記生活的事實，你開始懂得這也不是什麼壞事，縱然存在著提醒你過去心碎的瞬間，但誰又不是背著傷口靜待痊癒的那天呢。而正因為這道傷口，你才成了完整的你啊。

關於本片，引經據典和技術分析的文章不少，LA LA LAND路線一日游的地圖攻略也已經有人做出來了。在我心中，這一部真不能算2016年度最佳電影，但全因我對這座城太深的個人情感投射，即使是第二次再去影院看，依然受到巨大的情感衝擊。有的群體聲稱這部電影太"white"，指責導演沒有展現出洛城的種族多樣性，還賦予了一個男性白人「拯救爵士樂」的重任；也有朋友包括我的父母都對結尾他們的分開表示詫異：不就是去巴黎拍戲嗎，為什麼就分了手，為什麼就不再聯繫？前一種觀點，我不同意；後一種安排，我也能認可。自然，這些是屬於見仁見智的想法，但在我看來，原本就不該去糾結男主是白人，他熱愛爵士樂，所以才會心痛爵士樂聽眾的流失；難道換成非裔亞裔或者西裔，這個故事就能反映出百分百的洛杉磯了嗎？這本就是一個愛情故事，發生在追夢的年紀，僅此而已。而經歷過異國戀的人，大概更能看出其實早在Seb跟Mia坐在長椅望著陽光下的天文臺時，兩人就彼此預設了會分開的決定。時差是問題，聚少離多是問題，兩個世界才是最大的問題。多年之後我在街角停車經過有你海報畫像的牆沒有放慢腳步，你走進我的爵士吧怔怔聽完了一曲便離去未上前予我擁抱，過去那一段就如夢一場，相視笑笑便好。這以後，該是再也不會遇到。

其實看電影的時候沒有想過要寫觀感，因為有太多的私人感情，我自認會寫得亂七八糟。但寫文的過程就好似從頭到尾審視了一次這過去的六年，猶如電影結尾那一場長長的夢。在這流光幻影里，我彷彿又回到了六年前坐在公車上看窗外浮光掠影車水馬龍的夜晚，車一路往海邊開像是沒有終點站，待到我起身準備下車的時候，我看到妳在最後一排的座位上微微笑朝我揮手，從此我再也沒有見到妳，也再也沒有見過這班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