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巧的算計和微妙的自我陶醉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首先這算是一篇差評。





la la land哪怕只看音樂服裝化妝剪輯等等方面就不說了，畫面很漂亮，拍得非常漂亮的電影，但有些地方著實不喜。

我的觀感估計跟很多人相反，最受好評的結尾恰恰是我最不喜歡的地方。如果沒有這個結尾，這部片子會是一部簡單的與追夢和愛情有關的片子，確實俗套，但完整自洽，它會顯得導演的目標得到最完滿地貫徹，意圖也與他塑造整部電影的所有手段都相得益彰、和諧融洽，沒有哪個地方會顯得與哪個地方相左或不協調（說「顯得」當然是因為導演的目標肯定不是這樣，所以他也沒這麼拍）。但有了這個結尾就不同。這一段確實拍得非常漂亮，僅從拍攝而論，完全可以說讓人看到了電影能讓人體會到多少美好的情緒，然而越是如此，這一段拍得越美麗，就越反襯出它的古怪和突兀。

就「挽救了片子的俗套、使得影片避免成為又一個講了一百遍的花好月圓的爛俗故事」而論，這個結尾確實是「神來之筆」，因為它加入了所謂的「現實色彩」，讓人在解讀la la land時，既可以把它闡釋為浪漫的追夢勵志故事，也可以闡釋為對好萊塢歌舞片套路的現實主義的反諷，而且似乎在後面這個意思上，會令人覺得相當「高明」，於是又對導演更多了一份嘆服之情。但對我而言，這個「神來之筆」對於整部影片來說是一種削弱和模糊，像是為反套路而反套路，而恰又因為它拍得太漂亮，導演對它一定傾入了太多的熱情，它讓我覺得，導演對自己執導的這部影片投注的那種目光，似乎不太清醒。

問題不在於Mia是不是應該和Seb在一起。對我而言，在一起不會令我覺得有多爛俗以致於不能忍受，不在一起也不會讓我覺得多麼現實主義多麼驚艷。

Mia和Seb不在一起，當然是完全有理由的，而且從某種角度而言，這更符合「現實」，畢竟異地戀非常考驗人，大多數時候都不成功。但是任何文藝作品都不是對現實世界的機械摹仿，無論從什麼程度而論，文藝作品都有自己內部的邏輯結構，都能創造出一個自己的「現實」世界。現實中還有可能突然發生大地震於是男女主角想幹什麼都幹不成了，但是哪部影片這麼拍都會變成絕世大爛片；更何況即便是現實世界，也不是所有類似Mia和Seb情況的情侶就全都必然分手，所以「符合現實」不能成為理由。

實際上，影片確實明示了兩人因為各自忙於事業不能兼顧戀愛的畫面，這幾個畫面的確暗示兩人不可能長久過日子。考慮到結尾以如此用力的手法表現出內心世界，從結尾回顧，這應該就是他們之後共同生活時要面對，或者說影片進展到此階段之後必然要展現的矛盾。然而，在劇情安排中，這個矛盾讓位給了「夢想是否變質」的矛盾（見餐桌爭吵），男女主角因為後者暫時分開，似乎這一矛盾才是他們不能在一起的理由，然後在Mia最後一次試鏡結束後，又顯得這一矛盾似乎「解決」了。

說是「似乎」，自然是因為其實「夢想是否變質」的矛盾並沒有解決，但此刻影片展現出的是，Mia諒解了Seb，她願意理解且感激Seb，所以即便沒有實質解決，但已經出現了溝通和解、解決這個矛盾的可能，而且這個傾向相當順理成章。在這一段劇情表現之後安排分手的劇情，其實是有那麼一點生硬和突兀的。

然而即便如此，影片截止到分手，依然是水到渠成的發展，畢竟影片中展示出的矛盾都沒有解決。但是，按照截止至此的發展，如果分手，那是因為Mia和Seb應該充分意識到了兩個人的不合適，換句話說，影片展現出，劇情如果發展到這一步，他們必然要釋然了。然而結尾的用力卻讓人覺得，他們——至少Mia，她真的釋然了嗎？

當然，看見前任於是幻想一下「假如當初我們沒有」，自悔一下錯過的曾經blabla，這些都是很可以理解的。Mia的幻想7分鐘裡，改變她與Seb命運的節點是Seb拒絕邀請，也是這件事引發了之後的矛盾，所以要回顧一下導致Mia與Seb最終錯過彼此的矛盾。

此處指的是影片中演出的矛盾，就是說，觀眾可以從影片這些畫面中解讀出種種更多的深層原因，而且都有道理，但這些畢竟不是從影片中直接表演出來的。「夢想是否變質」肯定不是Mia和Seb不能在一起的理由，兩人都要為各自的夢想付出一切才是理由。但電影對此的表現則只有幾個兩人生活不同步的畫面。這幾個畫面夠嗎？如果沒有用力的結尾，這幾個畫面夠了，它足夠令主角放下這段戀情並且對之釋然，而且顯得理智又克制；但有了結尾就不同。結尾拍得如此美，音樂如此動人煽情，讓人覺得主角的愛情如此深，那麼深的愛情如果甚至不願意試圖克服一下戀愛中的種種小問題，那不是它所有的深情都顯得很荒誕嗎？生活不同步在現實世界中當然不是小問題，但在電影中，由於影片未對它進行深入，由於它很快讓位給另一個至少引發了激烈爭吵的矛盾，它在影片中就只是小問題。

那麼，如果餐桌爭吵的主題從「夢想是否變質」改成兩人為了戀愛生活爭吵，可以嗎？當然可以，不過這樣的話，這部片子呈現出的主題就要大大改變了，那將會是字面意義上的「用現實的醜惡撕毀理想的美好」，而且不是被什麼並不屬於日常生活的宛如傳奇般的災難撕毀，而是正是生活的瑣碎擊垮了理想，尤其是影片中來看，兩位主角為夢想奔波的生活應該才幾個月（秋尚未到冬），幾個月的日常庸碌就足以令人放下戀愛和理想而爭吵，這種反襯將顯得更強烈。導演沒有選擇這麼幹，可以理解為，他依然不願放棄追夢的主題，所以「夢想是否變質」必然要取代直白的為戀愛生活而爭吵。

然而，就算是這一「夢想是否變質」的爭吵，估計我是真的沒有看懂，總之這段爭吵讓我覺得稍顯刻意。我不知道Seb最後開俱樂部的錢是在樂隊裡賺的，還是到處給人彈鋼琴得來的（感覺這個有點不可能），但無論哪一個，總體來說都是「賺夠錢開俱樂部」。Mia是知道這點的，所以她質疑「為什麼不用賺的錢去開club」實在顯得為吵而吵，為了營造戲劇衝突而營造衝突。Mia怎麼知道Seb就不想用賺的錢開club？之後Seb說「沒人想去這種club」，話題順理成章引到「只要自己喜歡就好」這個問題上。但換言之，這段爭吵始終沒有揭露出的是，Seb到底想不想用他賺的錢去開club。如果他不想，那也就是說他真心覺得「沒人會去這種club」，他被現實的挫敗弄得沮喪失望了，接受了傳奇的說法；但對於一個堅定的爵士原教旨主義者而言，這個轉變就缺少劇情鋪墊；如果他想，那麼這句話就是賭氣，因為Mia說中了他並不快樂這件事。所以這場爭吵實際上就是「因為賭氣而不把話說清楚」，這當然是可能的，其實也有點符合Seb呈現出的性格，然而，這就大大削弱了這場爭吵的矛盾和衝突性。La la land劇情的單薄正是如此，不是因為它只是一個簡單的boy meets girl的故事而單薄，而是因為它製造的戲劇衝突本身就很薄弱，就非常立不起來，其實從Mia質疑開club開始，這場爭吵就站不住腳了，無怪乎Seb質問，你是不是只喜歡潦倒的我。

如果沒有結尾，Seb的話依然可以算一句氣話，不值得認真對待。然而有了最後的結尾，卻令人不禁覺得他氣頭上說出了真相。這也是一部份將la la land闡釋為反諷之作的理由。確實，縱觀全片，比起純粹的追夢女孩的形象，Mia這個角色身上其實多了一分屬於現實中人的算計。按照反諷的解讀，這個角色會結交和自己完全沒什麼共同語言的上流男朋友，雖然討厭社交但也時常出入party，她愛上Seb很可能只是從他身上看到了落魄的自己的倒影，他的懷才不遇和他夢想的純粹恰好成為她理想自我的投射，似乎好像是，她自己也是因為夢想太純粹才無法成功，這與現實中她努力結交的行為其實相左。當結尾表明她與成功人士結婚，而且她以頗具「功成名就的國際知名女星」的姿態出現在鏡頭中時，可以說這個角色之前建立起來的符合傳統想像的純粹追夢的那一面已經「崩塌」了。

問題不在於不可以「崩塌」，不是說主人公就必須是一個滿心理想主義的美好化身，而不能讓他們沾上現實的計算。問題是，導演如何看待這種「崩塌」？他怎麼看待他執導的這個故事？在他採取這樣的鏡頭、這樣的手法將這個故事呈上螢屏的時候，他是否對它有一種統領全局的籌劃？換句俗套的話說，La la land是一個怎樣的故事？這部電影的主題是什麼？

任何電影都會有某個主題，「沒有主題」也是一個主題，即這部電影的主題就是沒有主題。但較之於「沒有主題」，la la land說的又太多了。那麼它想說什麼？肯定不是追夢勵志，不然沒必要加上最後一段；反諷？諷刺夢想終究要讓位於現實，或者是諷刺Mia這樣的人？La la land比起兩人戀愛，更像是Mia的個人故事，導演如何看待她可以說就決定了他如何掌控他的電影，然而恰恰在Mia這個人身上，看不見屬於導演的「注視」。電影是否定她，還是一種僅只展現的中立視角？還是說電影真情實感地認為Mia的功成名就就是實現夢想？如果是，那麼La la land不管包裝了多少夢想的糖衣，骨子裡還是一套精明的成功學算計。如果不是，那麼前面所有的鋪墊，都顯得導演熱情洋溢又精力過剩了點。然而在La la land中，甚至是這種最簡單粗暴的分類的視角都很難看到，La la land顯得好像是，導演自己也陶醉在洛杉磯的聲光影色中，他是Seb，也是Mia，他看Mia宛如Seb，而看Seb則又充滿了Mia理想的投射。

任何一部好電影，導演無論多麼熱愛他的作品，他的目光總是清醒而冷靜的，是用抽離的眼光統攬他的作品，完成這部作品的每一個手段都與他的意圖融會貫通。然而La la land不是。電影讓夢想變質的矛盾取代了夢想與戀愛和生活的衝突，這部電影精巧地平衡著它的理想主義和現實主義成份，不多不少，既不至於讓現實的醜惡破壞了用歌舞、黃金時代的好萊塢、追夢勵志精心包裝出來美夢，又不至於讓這個美夢成為遙不可及的空中樓閣，它離地面有點距離，但又不會摔得粉碎，所以它是伸手可及的。整部電影就是這麼一個美夢，輕盈而站不住腳，夢幻而不充實。導演用這種巧思拍了一部好電影，然而似乎太好了點，似乎他自己也沉迷在這種精心構思的平衡中，以致於他的眼光沒法從這電影中抽離開來。

是一部很好的電影，然而還是欠缺對整體的把捉和深入了。


Ps：雖然知道石頭和高司令唱歌跳舞都不容易，但是拉拉藍的唱跳實在是……有點糟【。也不要說普通人啥的，既然選擇了歌舞片這形式就應該儘量用專業的歌舞表現角色的普通，就像要拍一個計程車司機不會真的有人從大馬路上拉個司機就來拍電影【。


補充：感覺一堆廢話沒說清楚，其實說白了就是我個人對一部電影是不是拍得好（還不到是不是好電影）的評價標準是，電影的意圖是否得到百分百貫徹。拿拉拉藍來說，我覺得就是沒得到百分百貫徹，這部電影在創作時很可能有一個「夢想應該這樣奮鬥，而愛情和現實的關係則是這樣的」這種構思，然而完成這個構思還有很多環節，拉拉藍恰恰就是在這些環節和把這些環節串起來上顯得有欠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