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2-19 00:17:03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開始寫文之前,打開音樂,放了一首坂本龍一的曲子《The Last Emperor》。
下一秒就可以回到一百多年前的故宮,紅牆黑瓦,雕欄玉砌,陽光一寸寸地打下來,照在木製的窗欞上,空氣里浮動著的塵埃一點點聚散,陳舊古老的宮殿裡依然莊嚴而輝煌,不滿3歲的溥儀就在這裡登基。他的腳下是臣服於整個朝廷的人們,他們匍匐在宮外,用謙卑而恭敬的叩首,來表達對這位皇帝的敬意。
或許對於許多人來說這是至高無上的榮譽與權力,但對於被捲入歷史漩渦中心的溥儀來說,這是漫長囚禁的開始。
只是年幼的溥儀還不懂這些,他有些不耐煩這些無聊的儀式,他站在寶座上拼命地揮動著袖子來表達自己的不滿。對於權力和臣服這種虛無的東西,他並不感興趣。千萬人的行禮,不及一隻蟋蟀更吸引他的注意力。
他享有著皇帝所擁有的一切。包括最大的宮殿和最深的孤獨。
我真的是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嗎?洗澡的時候,這位三四歲的孩子天真地問著身邊的人。
當然了,皇上是天子,幹什麼都行。這是他得到的答案。
然而,事實上,一切都在以一種相反的狀態進行,他不能決定什麼時候時候回家,不能決定是否要洗澡,不能決定今天吃什麼。
身旁的俯首和恭維曾經讓年幼的溥儀信以為真,直到他爬上城樓看到故宮以外的那一個世界,那一刻,他發現他無從掌控所有的事情。人們只在身體和語言上臣服於此,唯一保留空白的是心裡還有行為。因為那裡除了自己無人可以窺見。這種隱蔽的方式似乎保存了千年,它既在安全的限度之內,又讓自己沒有任何損失。
這些藏匿在無人應答的質問里,藏在不肯為他打開的朱紅色的城門裡,藏在故宮的一片大火之中。儘管所有人向他跪下,低頭不語,唯唯諾諾,因為他們都用著最安全的方式,最低廉的代價,保全著自己最大的利益。
這個寂寞的男人用其一生的追趕,卻始終被時代甩在後面,被迫站在了歷史的對立面。儘管他一路都在奔跑,卻終究無力追趕上任何一場與他有關的離別,追趕不出任何一扇為他關上的門。
年幼之時,他錯失著與奶母最後見面的機會,他在宮裡悠長的小路上追趕,陽光從外面打了進來,只有三分之一照在了紫荊城的牆上,三分之二的部份被另一堵牆遮住了,溥儀的腳步後面,都是陰影。成年之後,他在冰雪裡追趕,卻沒能見到婉容最後一面。大雪落在他的肩上,有人為他披上了大衣,那是僅僅是出於地位的懸殊,而非真切的敬意。
就在這時,坂本龍一的音樂響了起來,恢宏而古典中,是揮之不去的悲傷。
其實我並不怎麼喜歡歷史,這可能與教科書有關。它對事情經過簡單而直接的表述,它對意義生硬的評判,它對人物的界定和偏見,它對每一個知識點過份的糾結從而缺乏上下的聯繫和宏觀的敘述。彷彿一切都是理所當然,勝利和失敗,退步和前進早已以歷史的邏輯書寫完成。
對於溥儀的印象,是他的三次稱帝,三次投降。無論哪一次,都可以將他自動歸到「壞人」這一列。只是我不知道的是,他還是個孩子時就被慈谿太后立為了皇帝,無法決定皇宮裡的大多數事情,國民黨背信棄義掘開了滿洲的皇陵,他轉而投靠日本人,試圖藉著日本的力量來重新恢復華夏,卻被逐漸架空掉權力,他在國會上憤怒地說,滿洲國和日本一樣是平等的,卻沒有人聽,留下一臉頹然的他孤伶伶地站在大廳之內。
他的一生都被歷史給牽絆著,多年的皇帝生活讓他在骨子裡天然有一種無知狂妄的性格,但看到底,他終究可憐可悲,明明至高無上,卻又無法動彈,明明心存憐憫善良,卻又被人利用泯滅,最後孱弱無力,成為一個庸人。波瀾壯闊的歷史把他推到了風口浪尖,三起三落,他早已成了一種象徵。歷史會把功過、成敗計算得清清楚楚,卻很少會注意到一個人的孤獨和失意。
所幸,導演貝托魯奇注意到了。
寒假裡,陰錯陽差地去了一次北京。帶著不計後果的冒冒失失和小心翼翼被自己按耐下去的惶惶恐恐,結果怎樣不怎麼重要,只是為了不會後悔而已。那幾天是個好天氣,北京天很藍,陽光開得正盛,北方的風,乾燥而凜冽。在北京轉悠,穿過一扇又一扇大門,走過一座又一座宮殿,滿腦子都是坂本龍一的音樂。
這個才華橫溢的男人在1983年的夏納影展上和貝托魯奇相識,受邀創作《末代皇帝》里所有的音樂並飾演著日本派來的幕後黑手甘粕,拍片的時候,他固執地將甘粕的剖腹自殺改為槍殺,以此來維護著日本人的尊嚴。這位不想定義自己的奇才有著自己獨特的反抗方式。傳說中,他在當時日本群眾抗議安保條約時,在巨大的人群之中,用鋼琴旁若無人地彈著德彪西。
而然溥儀的反抗卻註定了失敗。1950年,東北中蘇邊境,他把自己關在一間房間裡準備自殺,卻沒能成功。隨後他被送到了撫順戰犯管理所。從愛新覺羅·溥儀變成了「編號981」,儘管如此,年幼烙印在他性格裡的依賴、任性,讓他無力獨自面對一切,他試圖用著自己昔日的身份做最後的掙扎,他依然維持著一個皇帝的尊嚴,卻無人在臣服於此,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了。掩蓋事實的自我保護被歷史駁斥地啞口無言。只是,溥儀知道的事實,也只是部份,當播放日軍在哈爾濱建立細菌實驗廠的時候,他在人群中緩緩地站起來,茫然而震驚。
那是他曾經身處的地方,卻是他不知道的真相。
戰犯管理所的所長說得沒錯,溥儀的確比他早離開。皇帝溥儀變成了花匠溥儀。走在北京的街頭,不知道溥儀會不會覺得這樣的場景似曾相識,歷史又把他帶到了自有的循環之中。1967年,紅色風暴捲席全國的那一年,最高首領的肖像塗滿了整個牆壁,文工團里漂亮的女孩子面無表情地跳著革命舞蹈,就連交通,也荒誕地變成了紅燈行綠燈停。歷史開了諷刺性的玩笑。看著那些舉著紅旗,喊著「造反有理」的遊行隊伍,已經年老的溥儀感嘆了一句:「他們這麼年輕。」
他沒能救下曾經對他諄諄教導的所長,而是被惡狠狠地推倒在一旁,。好多年過去,他的反抗還是沒能改變點什麼。
他重新回了一趟紫禁城。那是他曾經做夢都想出去的地方。如今進去先要買門票。他在龍椅後面找到了年幼藏匿的蟋蟀罐子。那是他登基那天,一個大臣送給他的。光芒退卻之後,這變成了囚禁他一生的隱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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