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3-19 07:13:01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去年的時候,就聽說過這部電影。當時只以為是小眾的文藝片,而且對女主角春夏幾乎一無所知,只聽聞她因此片而奪得了金像影后,但也並未激起我的觀影興趣。
直到今天在網上又了解到這部片子背後的故事。而這個故事也太過殘酷,於是便終於點開了這部《踏血尋梅》。
並沒有看未刪減版,因為我的心理承受能力不夠樂觀,而且所謂的獵奇心理對於這部電影而言,似乎有些不太尊重。
差不多兩個多小時的電影,我沒有後悔自己選擇觀影的決定。因為它的確是一部很值得看的電影。一部很值得尊重的電影。
王佳梅。年紀算起來,只比我大一歲。出身湖南不算富裕的家庭。父母早年離異,母親改嫁到香港,後來自己也從東莞輾轉入港。再婚家庭並沒有想像中幸福,與繼父不和,她拼命攢錢就為了早日脫離家庭。
這也許是客觀的背景。主觀看來,她喜歡做夢,做明星夢,喜歡穿深深淺淺的碎花衣服,喜歡用俗氣的發圈把頭髮斜斜地紮在耳際下面。她把一張笑得很艷麗的照片貼在門上,而她卻從來不知道那個看上去很幸運的人是誰。
底層的生活,似乎總是很用力地在掙扎。永遠都是一拉就響得很大聲的防盜門。永遠是逼仄的狹小空間。永遠如此。所謂階級,好像在香港是不流通的。每個階級都只能心安理得地在該屬於自己的位置上,大陸妹在繁華的水泥森林中似乎只是砧板上待宰的魚肉。只是時間的早晚,只是傷口的大小問題。
不得不說,春夏很適合這個角色。一樣的年紀,一樣的倔強,一樣尷尬的親子關係。而她又似乎比真實的王佳梅還更適合,也許因為她有些略帶少女嬌憨的模樣,很笨拙的粵語在她身上顯得那麼自然而又軟糯。她在天台上穿著M記的制服,頭髮有點亂,問同班是否飛輪海演唱會的門票很貴,那一瞬她好像就成為了王佳梅,和那些其他的王佳梅們一樣,土氣而又那麼真實。
在偌大的城市中,最不缺乏的就是商品。而經濟的窘迫和夢想的遙不可及,也最終讓王佳梅把自己獻身成為了待價而沽的商品。身體可以被出賣,但感情不會。即使張愛玲曾經說過愛情與陰道的關係,但很明顯,一個十六歲的少女仍然還是無法對一個死纏爛打的嫖客動真感情。
王佳梅是善良的,即使她不喜歡那個骨瘦如柴的嫖客,她仍然會很溫柔地答應了做女朋友的請求。
王佳梅又是虛偽的。在離開酒店之後,在拿到了自己的「薪水」之後,她甚至有些生氣地拒絕了嫖客的要求,最後的bye bye她的發音很用力,好像一定要和他劃清界限。而所謂的薪水,也很快變成了耳朵上那對精緻的愛心耳環。鏡子的燈光猛地照到她年輕的側臉上,她看著自己的模樣,突然笑了,露出孩子一樣的微微笑意。少女本來就很好看,有了碎鑽的襯托,就越發顯得迷人。
也許年少的愛情,總是會先和顏值掛鉤吧。她愛上了一個長相帥氣的嫖客。他會在地下鐵的「拒絕家暴」的政府廣告招牌前,笑著說她真的很紅;他會很像男朋友一樣地長久吻她;他會承諾說下次見面會送部遊戲機給她,他甚至會與她牽手逛街,就像真的拍拖一樣。
如果真的故事可以進行到這裡,如果他帶她逃離渾濁的生活,如果真的就是拍拖,那真的就太不真實了。
他是有女朋友的,為了向女朋友辯解自己沒有偷吃,他半夜不分三七二十一就打電話約她出來。在地下鐵,她見到了他,像見到情人一樣很羞澀地擺擺手。而他見到她,就像老鷹捉到小雞一樣,對著自己的女朋友說「你看咯,我怎麼會去追求她?」女朋友一點也不客氣,直接嘲弄她是垃圾,她還要一臉陪笑地替他圓謊,說他們只是網友,只是一起打遊戲而已。那一刻,她眼神就黯淡下去了,原來人們說的「嫖客無情」是真的會發生的。
他多麼偽善啊。在浴室裡,他們一邊纏綿,他一邊勸她不要再做援交了。而她誠實地回答,我都已經不收你的錢了,如果再不做下去,我吃什麼呢?他無話可說,因為他所謂的善良無法給這個女孩子一口飯吃。他只好訕訕地說,佳梅,我就不喜歡你這樣。
不喜歡又能怎能樣?你若不喜歡,又何必對一個才十六歲的女孩子做援交這樣的事?你若不喜歡,又幹嘛撩撥她的感情呢?你若不喜歡,又何必把你的同情凌駕在你可憐的道德感之上呢?
他問她,佳梅原來你還有腋毛啊。她回過神,側著臉說,你不喜歡嗎?他便笑笑說,喜歡啊。其實她是生氣了吧,他已經無償地佔有了陰道,而想要干涉自己的腋毛嗎?
這次失敗的感情,對王佳梅而言,很難一下子釋然。王佳梅久久地坐在小公園裡,看著小孩子玩蹺蹺板,看著小孩子走過來,答應小孩子會再陪她玩。小孩子被家人喚走後,她還依依不捨地揮手作別。
這似乎也是與自己作別。她揮揮手,和曾經幼稚的自己作別。和身體裡面還渴望被寵愛的那個小孩子告別。
她打給了最後一個嫖客丁子聰。她還說如果多給五百塊,她可以陪他到天亮。她讓他把地址發過來。她就這樣出發了,踏上了死亡的最終歸途。
在電影中,王佳梅第一次大段說國語是在和丁子聰QQ聊天的時候。
她平時很少講國語,因為要融入香港這個陌生的社會,她和家姐都要很努力地練習粵語。她們一起聽鄭秀文的歌,她還會把其中的歌詞用作自己的簽名。
「臉上泛著微熱 發上結著紅蝴蝶 正是那段往事 我思憶中的七月。」
她這樣回答丁子聰,不是用經常被媽媽罵的冷水江話,也不是用比小孩子還稚嫩的粵語,而是用輕輕的國語,這樣回答。
他們聊天,從未謀面的彼此猜測著彼此的長相。
她用著媽媽給她買的三千塊筆電,上面貼滿了粉嫩的水鑽,鍵盤的字幕磨損得斑斑駁駁。
他在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的房間,手邊還抱著隔壁阿婆養的阿B。
偌大的港城,他們都擁有著雷同的孤獨,都對現實有著難以被溶解的失望。都是被所謂的情人那麼深刻地傷害。都是那麼真實地談論著生死的問題。輕描淡寫。但又那麼深的絕望。
王佳梅說,活著好累,活著就要為明天變得更好而努力。
王佳梅說,我是信主的,嚮往天國。
丁子聰突然拉了窗簾,這樣說,佳梅,天光了。
他們就這樣不期而遇。
丁子聰有點胖,在炎熱的夏天,身體都滲出了細細麻麻的汗珠。
王佳梅笑他長得像史瑞克,而丁子聰也笑了,原來粵語的史瑞克叫做史力加。
他們一起K粉,王佳梅脫下了寶石藍的高跟鞋,拎著鞋子踉踉蹌蹌地走著。
她說,身體好輕啊,這樣好輕鬆。
他低頭望住她,便這樣吻她側臉。
阿B在她纖細的小腿縫隙間慢慢悠悠地穿梭。
他說,佳梅,我喜歡上你了。
她表情木訥,怎麼會,我們才第一次見面啊。
她便這樣給他念聖經。念裡面她最喜歡的段落。
他們做愛了。
雖然打著援交的名義,但那的確是她最後一次做愛。
她在他身上跳舞一般地起伏。
他們在汗水之間激烈地親吻彼此。
她最終發出了死亡的請求。
她說。斷斷續續地說。
我想死啊。
我真的好想死啊。
她就像囈語般地在他耳邊這樣重複地說著。
他說,我幫你。
於是死亡便這樣在他們之間架起了橋樑。
他伸出了雙手。用力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她沒有一點掙扎。順從地應承他的援助。
她的臉很快漲紅了,斷斷續續地回憶著曾經唱起的歌。
鄭秀文的歌,她唱得那麼青澀,但卻那麼殘忍。
她流著眼淚,在他寬大的手掌下,眼淚簌簌地落了下來。
最終她這樣睡著了。
赤裸著,就像她是如何降生到這個骯髒的世界上一樣,沉靜地睡了過去。
睫毛長長的,陰影落在臉上。
她睡得太沉了。
以致於根本沒發現自己的身體已經被打開了。
原來她已經懷孕了。
她就這樣睡了過去,帶著自己還未成形的孩子,一起睡著了。
他把她的內臟切成小塊,最終衝進了馬桶里。
他拎著裝有她頭顱的粉色塑膠袋上了公交車,最終把她丟進了大海。
十六歲的少女最終就這樣離開了自己曾經期待過但也被重傷過的世界。
兩年後,臧sir再去登門拜訪的時候,家姐已經生下了孩子。
她們的媽媽一邊照顧著已經癱瘓了的丈夫,一邊罵罵咧咧地招待著臧sir帶自己的女兒下樓逛街拍拖。
如果王佳梅還能活到現在,她或許就是如此吧。帶著小孩子,慢慢地在世界上耗損著自己的氣力,直到最終無法再苟延殘喘。
她多幸運啊。沒有最終淪落到這個地步。
可是她又多麼不幸啊,她連活下去的可能都被剝奪了。
無論她是否是自願的,她都還太年輕了,連老去的資格都沒有,就這樣死去了,只是成為了繼父和《壹週刊》間換取彼此利益的一種籌碼。
多年以後,春夏因為王佳梅而上台領獎了。
第一位90後的金像影后。
看出來她很驚訝,但她依然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她感謝了這部電影的幕前幕後人員,也說,謝謝遠方的王嘉梅。
應該也是互相成全吧。
如果王佳梅這個角色,春夏也許依然過著沒有工作的潦倒生活,也許依然在家裡呆呆望著日光燈上的那根細毛。而正是香港電影,讓她可以有飯吃,有夢可以做。
而遠方的王嘉梅也最終得以實現自己的夢想,王佳梅們也可以在香港這個偌大的繁華城市裡最終實現明星夢想。
回頭想想,我們其實都沒有比王佳梅好多少。
我們的背景或許有所不同,但我們都渴望得到別人的認可,都渴望實現自己曾經的夢想。都渴望進入更好的環境中。
我們也都有自己的劣跡斑斑,都有自己不能被說出口的陰暗面。都有自己很難拒絕的誘惑。
我們都時常感到孤獨,感到生活的艱辛。
但我們幾乎都很怕死,就算明明知道電影裡面的鏡頭是虛假的,是道具,是調製的血漿,我們還是會心頭一震,會激起心裡萬丈波瀾。
我心疼她。
一個清秀的少女,要如何絕望,才會對初次見面的嫖客發出死亡的請求。
可是我也是偽善的。
即使身處其境,我也無法真正幫助她,就如同那個學校的義工一樣。
只能小心翼翼地問她,為什麼不及時告訴老師,同桌在課上拿小刀自殘?
而王佳梅估計也只會幽幽地說。
我也很怕啊。
行文至此,只想對這個只比我大一歲的小姐姐說,安息吧,你再也不需要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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