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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 Silence

沉默/ 沈默(台) / 沈黙

7.2 / 123,647人    161分鐘

導演: 馬丁史柯西斯
編劇: 傑考克斯 馬丁史柯西斯
原著: Shusaku Endo
演員: 連恩尼遜 安德魯加菲 亞當崔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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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能七九西

2017-03-22 10:09:57

沉默的大能


或許我們是幸運的,在當下的年代,我們很少有機會也不曾有機會體驗到《沉默》中那種苦難的人生。在過去的二三十年中,醫療科技的發展讓我們的物質生活相對充實安穩,而世界主要國家地區,也算是風平浪靜,並無嚴重的天災人禍。當然,無論是個體還是群體,多少都會有意料之外的災難發生,但這些小小的波折,與十七世紀的日本農民,或者與人類歷史上大多階段相比,都微不足道。我們生活的富足豐裕,是他們無法想像的天堂。

所以,苦難神學雖然是基督教神學中的一門重要分支,但在昌盛的當代社會,它已經過時了。歌頌體味苦難,只是屬於過去艱辛的權宜之計。現在我們需要的是成功神學,我們的上帝是榮耀的,得勝的,「祈求就必得著」,比為基督受苦,要動聽現實得多。

然而,苦難一直存在,並沒有消失。它只是被風調雨順的世界藏了起來,拋棄了,然而在黑暗之中,在社會底層的溝渠之中,在我們視野所無法觸及的荒蕪之中,它一直都在。

當洛特里哥感慨,那些農民們「做牛做馬地勞作,做牛做馬地死去」,他說出的是我曾感懷卻無法言說的感嘆;當洛特里哥看到他們在海邊陡峭的山崖上,在狹小而貧瘠的土地上,面朝大地背朝熾熱的太陽,弓著身子汗流滿面竭力勞作,我想起,我也曾看到過這樣的畫面。我也曾見過夏日毒辣的太陽,怎樣炙烤著這些辛勞的背脊,也曾見過那佝僂的背再也無法挺直;大雨瓢潑的日子,當山中的霧氣將一切都遮蔽,我也曾在那些泥濘的道路上步履蹣跚……而那裡的人,和這些日本的農民們一樣,都沉默著。他們沉默地敬天,沉默地畏人,沉默地微笑,沉默地服侍,在不公的世界一次又一次傷害他們的時候,一樣沉默地承受,直到沉默地歇了他們勞苦的一生。

只有過一次,有一位苗族青年不甘沉默,他憤怒地對我說「你們根本不理解不明白我們的苦難,你們根本不可能感受我們的痛苦,我們苗族人真的太苦了,從過去一直到現在,一直都是那麼痛苦,真的太苦了!」我泣不成聲,幾乎說不出話,只能一直說,對不起對不起。是的,我忽然明白他們的苦難是何等地深,深到我們根本無法想像與理解。

而當我們滿懷激情地要去幫助他們,改變他們,無論是什麼宣教,什麼慈善,什麼公益,對他們毫無意義。他們的人生的意義是什麼,我們不能明白;正如他們也無法明白,我們對他們而言有何意義。

我們,熱心的基督徒們,就和剛剛踏上日本的洛特里哥一樣,原始的衝動與激情,讓我們急欲了解,急欲察問,雖然有危險與波折,但這帶來的刺激讓我們在喜悅和恐懼的擺盪之中,感到勃勃生機。

許多人對宣教和事奉的理解,就差不多是這樣一出險象環生卻蒙主保守平安脫險的冒險記。在幽暗的茅草屋中,悄聲崇拜施洗;在陌生的環境看著這些陌生的面孔操著陌生的語言,卻說出同樣敬虔頌讚的話語;像被眾人包圍的基督那樣,看著他們交雜著渴求與希望的眼神,而自己就是那讓他們通往神聖的橋樑……多少人對於傳教的想像,就停留在這樣的畫面。

那這齣戲會如何結束?興旺的火必然會越燒越旺,主必得勝。

可現實是,更大的痛苦,是追捕,是死亡,是逃亡,是茫然於沉默的海上,那最初令自己戰慄的恐懼和喜樂,不過都是虛幻的假像。

但凡獻身傳教事業,更選擇於危難之際前往最險峻之地,總是帶著受苦的心志,以耶穌的犧牲為效仿對象。

確實自踏足日本,洛特里哥實實在在地經受了各種苦難。無論是簡陋、惡劣而骯髒的環境,無論是烈日,連綿不絕的雨水,無論是飢餓,疲倦,恐懼,戰驚,他躲藏,他被囚,他被遊街示眾。而更無以言說的痛苦,是眼睜睜地目睹豎立在海水中的茂吉和一藏,那延綿的痛苦和死亡緩慢的降臨,而他卻無能為力;又或者是那曾友善地與他分享一根香瓜的婦女,像個物件一樣掉落海中,還有他最摯愛的朋友,那自從這趟旅程開始,便一直同行彼此依靠的唯一的同伴,卡爾倍,變成了在海中沉浮的一個黑色的小點,直到被海水徹底吞沒;而最感震驚的,莫過於獨眼男子的死,前一秒他還跟看守輕鬆地閒聊著,完全預料不到下一秒他便身首異處,這突如其來的死亡毫無預警,也沒有壯烈的鋪陳,於是更突顯出了荒謬,一個草民的生命,如同螻蟻一般脆弱而毫無價值,於是他的死亡也因此顯得毫無意義。

肉體、精神和心靈上的折磨,對洛特里哥來說,是神的試煉,鍛造他的心志。但當苦難如同潮水般襲來,真正可怕的,不是信仰的動搖或因懼怕而放棄。而是懷疑,懷疑經受這些苦難的意義何在,當苦難發生的時候,上帝究竟在哪裡?他為何默不作聲。

洛特里哥努力想要抓住基督,讓自己剛強堅定。他想像基督的容貌,他所經歷的出賣、囚禁、審判、羞辱,讓他想起基督的十架之路。他所體驗到的所有屈辱、恐懼和憤怒,那個人是否也曾這樣?一想到那個人也曾體驗過他所經歷的一切,甚至更甚,他感到一絲安慰。即便在即將面對死亡的前夜,他幾乎因驚惶而瘋狂,他還能想起客西馬尼,那一夜那個人何其痛苦,血和汗滴在石頭上,大概也是此刻他的感受吧。

他尋找基督的面容,想像自己走在十架的道路上,這是他還能支撐下去的力量。是的,他來到日本,正是要傚法基督的樣式,犧牲自己,拯救日本的百姓。

可是,他已經走到了盡頭,卻根本無法拯救那些百姓。上帝依舊沉默。

他傾聽,聽到夏天的蟲鳴、雨聲、海浪聲、自己的祈禱聲、百姓們磕磕絆絆的英語、聽不懂的日語、他們驚恐的哭聲、他們絕望的哀嚎、他們無力的呻吟,這些聲音讓他瘋狂。唯獨,沒有上帝的聲音。

只有在最後,當他踏向聖像的時候,整個世界沉默了,只有基督的聲音:

「踏下去吧!踏下去吧!你腳上的疼痛我最清楚了。踏下去吧!我就是為了要讓你們踐踏才來到這世上,為了分擔你們的痛苦才背負十字架的。」

在來到日本之後,他第一次見到基督的面容,不是榮耀的,不是威嚴的,也不是忍受著痛苦的美麗的臉,更不是意志堅強的臉。那個人的容貌,枯瘦而疲憊不堪,如此的醜陋。他的臉上留著許多的腳踩過的痕跡,髒髒的,臉都已經凹下去,模糊不清。

一直以來,他所想像的基督的面容,並不是真正的基督的面容,而只是他自己的面容。他以為自己是受苦的基督,然而基督並不在這裡。原來,一路以來他內心的掙扎煎熬,並非基督的十架之路,只是他自己的驕傲。為什麼他可以寬容地勸日本基督徒們踩聖像以避免受苦,而他自己卻堅決不能踩聖像呢?難道他司祭的身份比那些百姓們高貴嗎?難道他的信仰比他們的珍貴嗎?基督並不在他的抗爭之中,而在那些百姓們的腳下,當百姓們因苦難而違背良心踩向聖像的時候,當那些百姓們哀痛破碎的時候,基督與他們一同哀痛破碎。

而洛特里哥必須走過這漫長的路程,才能破碎自己,與基督聯合。

他真正的苦難,才正式開始。

他面對奉行得勝者的得意洋洋,外國商客的鄙夷,日本人的嘲諷,以及,被教會棄絕。他被軟禁一生,接觸不到他為之而來的日本人。他必須每月寫棄教書,定期踩聖像說明已經棄教。這些都是比死亡更讓他的懼怕的,讓他生不如死。

然而,他不再有那些疑惑、掙扎與痛苦。

他知道,那些日本信眾把祈禱藏在內心,不再言說的痛苦,他與他們一同經受;他們定期踩聖像的蹂躪與破碎,他與他們一同經受。

做傳教士的,到了一地就要成為當地人的樣子,這說的並不是服飾、飲食、語言等等。最後他終於成了日本人,不只是因為他有了日本名字,日本妻子和孩子,而是他終於和那些日本農民一樣,把苦難都藏在內心,無論何種情緒,都毫無表情,保持沉默。

是的,他不曾再傳道、不曾再司禮、甚至不曾再祈禱,而他的沉默,正是傚法基督的樣式。因為基督並沒有沉默,他與著他們一同受苦。在他的沉默中,他知道基督的同在,在日本百姓的沉默中,基督與他們同在,所以他以他的沉默,與他所愛的基督,還有百姓們,同在。

所以他最後對吉次郎鄭重地感謝,他曾鄙夷,憤怒,轉開臉的那個叛教者。他一直以為自己是被出賣的耶穌,而吉次郎是那個猶大,可他始終無法理解,耶穌究竟是帶著何種心情說出,「你要作的,快去作吧」。而今他明了了基督的心意,更明了,司祭並不是耶穌,並不高人一等,他和吉次郎一樣,都是被基督憐憫的軟弱的門徒。他曾以諄諄教導為吉次郎赦罪,曾帶著憤怒,嫌棄或者是敷衍為吉次郎赦罪。而在最後,他抱著他的頭,以平等的姿勢,為他祈禱。

那一夜與那位苗族青年爭論的最後,我們都泣不成聲,相對流淚哭泣。我為自己剛才的爭辯和企圖說服他的高傲而感到羞愧,而在此刻,我的口中沒有任何話語,只有看著流淚的他,和他一起流淚。

於是我明白了,何為與哀傷的人同哭。

於是我也了解了,沉默的大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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