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一段冬眠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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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眾號：桑土胡同的黎諾諾

Kapadokya（卡帕多奇亞）一詞源自波斯語Katpa Tuka，意為「良馬之國」，是指由位於安納托利亞中部的開塞利、尼代和克爾謝希爾這三座城市所形成的三角區。早在舊石器時代這裡就有了人類的活動蹤跡，公元前19世紀，在安納托利亞經商的亞述人曾定居Kapadokya，公元前1750年西臺人在這裡建立了舊王國，到了波斯帝國時期，它又搖身一變成了波斯御道上的一個行省。公元前334年，Kapadokya沒有向終結了波斯帝國的亞歷山大大帝屈服，由Kapadokya總督阿里阿拉特一世建立了自己的王朝。Kapadokya與羅馬曾有過一段和平共處的時光，直到公元17年，羅馬皇帝提比略取消了Kapadokya的獨立資格，將其劃分為羅馬帝國的一個行省。從公元1世紀到公元4世紀，Kapadokya先後成為了基督徒的修行地和躲避羅馬迫害的避難所。而後這雨打風吹中的良馬之鄉又默默見證了拜占庭、塞爾柱和奧斯曼帝國的起伏興衰。

數百萬年前，Kapadokya周邊三座火山噴發出的熔岩層層堆疊，經風、雨兩位巧匠的鬼斧神工塑造出Kapadokya獨特的喀斯特地貌。石柱森林，高矮、大小、胖瘦、長幼各不相同，土耳其人給它們取名叫精靈煙囪，名副其實，站在那叢叢怪石之間完全像鑽進了童話書里一樣，它地道的欠缺真實感，不能讓人輕易相信眼之所見。伸手觸摸石柱，才感到這看似軟塌塌如砂礫城堡一樣的「精靈」原來有著粗糙堅硬而又厚實的「身體」，抬頭仰望聳入湛藍天空的「精靈」，它像一位飽經滄桑的老者，壓低鴨舌帽，安詳地觀望四圍的山谷岩穴。

山上的洞穴一部份是作為博物館展出的羅馬時期教堂和修道院，一部份閒置給山野間的飛鳥棲息，一部份由本地的農民自用，還有一部份是開放給遊客的洞穴酒店。但不管是作為哪一部份而存在，那些在「精靈」身體上開鑿出的洞穴里都好像裝著許多秘密和故事，每一個拱形窗口都是「精靈」欲語還休的嘴巴，若閉起耳朵用心聽，真可以聽到被羅馬兵追殺的基督徒潛心修行的決心和迫切的祈禱詞、在荒野活了十幾二十年的鴿子的嘆息聲、大雪冬日靠手工維持生計織羊毛地毯的農民的碎碎念、洞穴酒店裡迫不及待凌晨趕坐熱氣球的旅人的夢，和，期盼春暖，冬雪化作溪水的冬眠者的囈語……

電影《冬眠》的故事就發生在這片石柱森林中。冰雪凍結了山谷間的生氣，就連Othello（奧賽羅）酒店主人Aydin先生家燒得正旺的壁爐也絲毫不起取暖作用。Aydin家境殷實，是當地數一數二的富戶，他曾是一位表演了25年而今退下舞台的話劇演員，他生命中有關戲劇的痕跡也許僅僅殘存在了酒店的名字里。在Aydin的生活中有兩個女人與他息息相關，他年輕冰冷的老婆Nihal，一心忙於慈善而在任何方面都跟他保持著距離，以及，他離了婚的妹妹Necla，在離婚後失去了人生方向，搬來跟Aydin夫妻同住。

同一屋簷下的三個人都在以不同方式躲避現實生活中的煩惱和問題。接受過良好教育的Aydin繼承了家族留下的酒店和房產，過著富足安逸的生活，他毫不自知地以傲慢態度對待自身世界之外的人事物。他自私，固執己見且缺乏寬容，他是夾在清冷旅店四面牆壁和寒冬酷雪縫隙間的渺小一人。他的問題正反映了現代人的問題，當我們在一段共處關係中感到孤獨，往往不是去以行動來克服、來消滅這種孤獨感，反而去做一些使雙方之間破口更深更明顯的事情。

Aydin平日唯一的消遣就是給當地一家報紙寫專欄，還有他總是念叨卻遲遲沒能開始寫的「土耳其戲劇史」一書。他在頭腦里給自己構築了一個小王國，而他既是那孤單王國的國王，亦是那裡唯一的公民。其實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忘掉無法接受的失敗和遺留在伊斯坦堡的過去。

有這樣一幕，在書房，正埋頭寫專欄文章的Aydin和妹妹Necla展開了一段很長的對話，他看法堅決，不容批評，對於自省這樣的事從來沒有打算費力去做。他的自我和內心世界在幽幽燈光下被照得清清楚楚。Aydin在寫一些關於宗教信仰方面的文章，Necla就此對他說：「這些跟你有什麼關係？你是個話劇演員。再說了，一個沒有信仰，一次也沒給父母掃過墓，一滴眼淚也沒掉過的人來寫宗教和良心，我覺得一點兒都不現實。」。面對Necla的咄咄發難，Aydin一句句回擊，他做不到透過現象去看本質。

Aydin和他年輕的老婆Nihal之間存在著望不到邊界的裂痕，他們的距離日漸加深。兩年，在同一屋簷下始終分居生活的兩人，任由生長在靈魂、自我、身體上的傷口、疤痕和痛苦蔓延。在展現男女關係中男權思想對女性的輕視、忽略以及無視女性為生活所付出的努力時，也透視出富人、知識分子和強者眼中窮人、沒受過教育的人和弱者的形象。往日的苦難和遺憾變成了眼前的陰影，他們之間延續了兩年的無聲協議正在慢慢瓦解。

點睛之處是喝醉酒的小學教師Levent拍著桌子背誦莎士比亞那一幕。「良心無非是懦夫們所用的一個名詞，他們害怕強有力者，借它來做搪塞。銅筋鐵骨是我們的良心，刀槍是我們的法令」。醉得東倒西歪的Aydin則用伏爾泰來回應他：「我們疲於奔命，做出好似大有可為的假像，每天早上我都有絕妙的想法，整天卻都在無所事事。」。

需要一段冬眠的時間，去深刻的自省，讓靈魂新陳代謝。需要一段冬眠的時間，撤回逃避的腿腳，給煩惱望聞問切。需要一段冬眠的時間，積雪融了，雪水流過山谷，浸軟生硬的泥土，種子生下將要發芽的根，荒野的鴿子叫醒冬眠者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