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美麗，欲毀滅

我以前有個同事，英文名叫Monica。長髮、長腿、紅唇，做我們老闆的秘書。同對「美女」的刻板影響不太一樣，她工作也勤懇，人緣也不錯，和老闆並沒有什麼桃色緋聞。只不過，每當幾位副總、股東看到她時，總也會用一種男人見到美女自命風流的神態和語氣講話。每當我看到這樣的場景，總有種隱約的不適。但無論如何，她又漂亮，又講究，我總在心裡給她打個標籤。

也是以前，我認識了一個網友。他既帶著某種清高，又滿溢著自信。和我認識沒兩三天，就開始滔滔不絕為我講述和他剛分手的前女友。他當時並不願意用「前女友」這三個字，後來我想想，也不知道他是舊情難忘還在挽回呢，還是沒法從「自己竟然被甩了」這個挫折衷走出來。很長一段時間，他不停跟我講述他們的戀情，有時也抒發一番自己如此優秀卻依然失戀了的困惑。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反覆說：「她真的非常漂亮」、「剛談的時候她才高二」、「不管怎麼樣，特別值」。特別是最後一句，我都能想像到他說這話時的表情——像一位老饕點評一道菜。最後把他從失戀的陰影中拉出來的，大概就是這樣一種信念吧。

當我今天看完這部電影，就想起了我的前同事和那個我素未謀面、只在她前男友口中出現過的「非常漂亮」的女孩子。

看小鎮上那些衣冠楚楚的男人們，面對她時多麼慇勤又彬彬有禮啊，而私下裡談論她時，輕浮又輕蔑；而那些妒火中燒的女人們，聚集在一起竊竊私語——她比鎮上另一個公認放蕩的女人Gina更放蕩，因為Gina有個人盡皆知的情夫，而瑪蓮娜，人人都想做她的情夫、在傳言中人人都是她的情夫——卻誰也沒法證明。

一開始人們竊竊私語、背後意淫卻不敢動作，因為她是有夫之婦、也是一個父親的女兒——誰願意去做這樣「不道德」的事情呀。後來她變成了寡婦，又失去了父親，變成了「無主之物」，憐香惜玉的男人們應該站出來保護她——只需要她付出一點點代價。再後來法西斯戰敗了，她變成了戰犯的同謀，鎮上的女人們終於可以清理門戶了——以上帝的名義、以反法西斯同盟的名義、以小鎮自古以來淳樸風氣的名義。

美貌就像是女性的終極屬性，沒有什麼比美貌更叫人垂涎、更叫人嫉妒、更叫人浮想聯翩。帶著美貌出生的人就帶著原罪，合該在別的方面遭遇更多的不幸；更糟的是瑪蓮娜還那麼性感——就像熟透的果實忍不住流出蜜糖、散發芳香，怪不得小鎮的男人們紛紛返祖，變成追逐雌性繁衍後代的野獸。「有花堪折直須折」。女人像花、像蜜、像一個需要各種化妝品、包、漂亮衣服、首飾投餵的娃娃，唯獨不像個獨立的個體。

影片的末尾，她的丈夫回來了，她穿著寬大、土氣的衣服，挽著他的手。小鎮的女人們重新接納了她，看在她丈夫的面子上。她和她們現在又變得一樣了，以後也許會越來越像——如果出了差錯，有什麼關係呢，她們可以再「糾正」一次。

我忽然意識到，我對我的前同事的一些想法，和小鎮上的那些女人們沒有什麼區別；甚至於，她們對「自己人」的親熱——熱情地向歸來後的瑪蓮娜推薦衣服、向她問早安，和我們身邊尋常的街坊鄰居有什麼區別嗎？假如你只是一個普通人，你有幾個關係親密家長里短的女伴，你也知道這麼個美艷的「鄰居」，你見過幾次她穿著裙子風姿綽約地走過鬧市，也沒錯過那些男人看她時兩眼放光的表情——那其中還有你最正派的遠房伯父和你年輕時喜歡過的男人；現在你的女伴們告訴你關於她的風言風語，你有足夠的智慧分辨真假嗎？

許多人總是熱衷於從只鱗片爪中討論事情的真相。譬如最近，僅憑一篇報導，人們就斷言法官的判決荒謬。與其想要給案件當事人以公正，他們似乎更願意用這些例子印證自己內心篤定的想法——「借他人之酒杯，澆心中之塊壘」。

曾經我也如此。我也曾迫不及待地對一篇報導指點江山，和小夥伴們熱烈地討論種種，篤定主人公如何如何；每當點開一篇樹洞，我就對著似曾相識的開頭照著熟稔於胸的套路往下預言；甚至於我從小說中汲取人生的經驗，藉此套用到現實生活中。而漸漸，我發覺自己知道得太少；我再也不願輕易地評判什麼。這世上多的是我不知道的事情，也並沒有唯一的行為標準，「假如是我，我會」這樣的想法也毫無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