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洞裡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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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後，周慕雲在吳哥窟的樹洞裡悄悄的訴說自己的心事，週遭寂寂無聲，唯有遠處的高牆上，坐著的小和尚，逆著光，悄然注視。周慕雲的秘密里，大概有蘇麗珍這個名字。彼時的她，帶著一個叫庸生的小孩，生活在他們相遇的香港老樓里。

王家衛的電影，《花樣年華》當屬我的最愛，極簡的敘事，含蓄的留白，欲言又止的畫面，配上張曼玉和梁朝偉超一流的演技，一次低眉、一個轉身，無聲的相對和人物表情幾乎都比台詞講出了更多的故事。

無外乎是一個看起來有些俗套的故事，同住一個屋簷下的兩對夫妻，一來二去，其中一個老公看上了另一個老婆，餘下蘇麗珍和周慕雲，假裝不知道的維持著表面的平和。可王家衛高明在，他不讓蘇麗珍的丈夫和周慕雲的妻子出鏡，一個只有背部特寫，一個只有聲音飄蕩在畫面外。彷彿暗示著後來蘇與周的感情，因這兩人而起，因這兩人而終，蘇與周在一起時，他們像電影中展現的那樣，從未出現，卻時刻存在。

《花樣年華》太含蓄，粗粗看過去，只能在周慕雲第一次約蘇麗珍吃飯時，兩人關於皮包和領帶的對話裡知道他們原來早已瞭然自己的另一半出軌的事情。但其實王家衛埋得伏筆，又豈止一兩處這樣簡單，只是他不明說，所有人的眼神早已出賣一切。故事的開頭，蘇麗珍還是一個略帶頑皮的陳太太，會打扮的漂漂亮亮去機場接遠歸的丈夫，會作狎的讓丈夫給老闆的大小老婆帶一模一樣的皮包，周慕雲還是那個工作很忙卻疼人的丈夫，會請假帶妻子外出度假。變故是什麼時候發生的？大概是周慕雲第一次與不曾出畫的陳先生的對話。「電飯鍋的錢你老婆已經給我了」，「她在酒店工作也很辛苦，你要體諒」。周慕雲靠在門框上，神色尷尬，卻禮貌的點頭微笑。蘇麗珍呢，某一天傍晚她提著飯盒去街角買雲吞麵的時候，站在麵攤對面，麵湯氤氳而起的霧氣模糊著她的面目，眼神裡帶著憂傷。後來蘇麗珍在丈夫與周太太偷情時，敲開周太太家的門，尷尬的對話，蘇麗珍躲閃的眼神，急於想要知道什麼的語氣，以及大門關上時她未流出的眼淚；周太太得知陳先生不肯放棄蘇麗珍，想要坐享齊人之福，在浴室裡放聲大哭，浴室外，周慕雲的手猶豫幾秒，最終敲響了浴室的門；後來，周慕雲和蘇麗珍在房東孫太太家門口相遇，兩人的眼神，一個落在蘇麗珍的皮包上，另一個，落在了周慕雲的領帶上；最後一次，兩人各自拿鑰匙開著自家的門，不經意的對話，「你先生呢？」「他出差了，你太太呢？」「她身體不舒服，回娘家了」，兩人相視無言，眼神在一觸間立刻移開。大概就是這幾個時刻，蘇麗珍和周慕雲已然知曉背叛的發生。

周慕雲和蘇麗珍的開始，竟然是為了弄清楚自己的另一半究竟是如何和對方的另一半走到了一起。也許，他們的故事從一開始就有幾分演戲的意味。在小巷子裡，兩人分別扮演對方的另一半，試圖搞清楚究竟是誰先勾引的誰，直到最後，周慕雲說，其實去弄清楚愛情是怎麼發生的，又有什麼意義呢，它終究是發生了。周慕雲和蘇麗珍的愛情里，周是更灑脫的那一個，他說，你又何必總去在意是否自己做錯了什麼，我們並沒有錯，想那麼多做什麼。可蘇麗珍驕矜而含蓄，她一面不斷的提醒自己和周，我們終究和他們不同，一面又心虛的害怕房東太太發現自己與周不尋常的關係。人吶，總是這樣矛盾的合體，可是再矛盾，我們也不得不承認，一個人的心裡，不能同時容下兩個人。蘇麗珍愛過她的丈夫，曾經，她也為他難過過，傷情過，直到她趴在周慕雲的懷中大哭一場，我想一切就已經過去了。她是愛周的，兩人從最初的武俠小說走到一起，她隱忍克制，不願別人知道自己的情感，甚至也不願意自己知曉。她不止一次的將周慕雲推開，卻過不去自己心裡的坎，她讓周不要再與她見面，卻獨自站在孫太太的窗口出神的望著隔壁，直到一場大雨，再次將他倆困在弄堂里，她低眉轉身，患得患失的不肯撐周慕雲的傘回家去，他卻說，那我陪你站在這裡。周慕雲決定離開，他央求蘇再陪他演一場兩人分手的戲，蘇失聲痛哭，自己為了滿足俗世的種種目光而受的委屈，自欺欺人的所有說辭，原來都抵不過周慕雲一個擁抱。她說，今天我不想再回去了。

周慕雲總是一副憨憨的樣子。他也會油嘴滑舌的挑逗蘇麗珍，「打電話去你公司是因為想聽你的聲音啊」；他會在蘇麗珍傷懷的時候安慰她，也許你丈夫很快就回來；房東太太提前回家，他和蘇麗珍被困在他的房間，他看上去比蘇麗珍淡定許多，還能將醉酒的房東寫進自己的武俠小說里；他拿了稿費請蘇吃飯，蘇婉拒；他自己租了一間房，和蘇過了一段快樂的日子，直到蘇再次將他推開，他最終選擇遠走新加坡。在新加坡的日子裡，他在小巷子裡吃麵，同阿炳講起以前的人會跑到山上找一棵樹，將心裡的秘密講給樹洞聽，這樣秘密就永遠不會被別人知曉。

蘇麗珍終究離了婚。她曾去過新加坡，在周慕雲家逗留，細長的手指划過周睡過的涼蓆，無名指上空空蕩蕩，倒是中指上戴了一個小巧精緻的戒指。她對著虛空吸菸，煙霧繚繞在昏黃的燈光周圍，她給周掛電話，卻一聲不出，眼裡滿是寂寥落寞。他們終究是錯過了。離開時她帶走了那年落在周家的那雙軟底刺繡拖鞋，周慕雲輾轉南洋，身邊一直帶著它。

愛是什麼，很難講。這一生每個人都會愛上許多人，但總有人相信，你愛的眾多人裡面，只有一個，你肯為TA改變，彷彿周慕雲之於蘇麗珍。現實的桎梏很沉重，婚姻的諾言太莊嚴，和愛情輕佻、飄逸、流動的性質相悖甚遠，稍有不慎就變成周太太和陳先生那樣低俗的偷情，稍微好一些也是何先生的兩頭敷衍。蘇麗珍兩種都不想要，可是卻不由自主的愛上週慕雲，在她花樣的年華里。以前的她看不破放不下，既做不到周太太那樣無恥，也做不到何先生那樣圓滑，她會被世俗的眼光左右，她在意街坊四鄰的議論，她一面相信清者自清，一面又懷疑自己的清白，她矛盾而膽怯，直到周慕雲的離開。

她獨自生下和周的小孩，住回了她和周慕雲相遇的老樓里。她給孩子取名叫庸生，金庸和梁羽生，恰好是那個時代最偉大的兩個武俠小說家的名字。王家衛給這部電影拍了大小三種結局，最後選擇了這種相忘於江湖式的結尾剪進電影，兩人都未再見面，可是生活卻永遠的改變。彷彿電影結尾的字幕「他一直在懷念著過去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