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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suini

2017-04-15 18:24:34

戰爭中的童年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在有如夢囈般的低沉男聲中,一幅地下王國的圖景徐徐展開。這是專屬奧菲利亞的童話世界。那裡沒有痛苦,沒有謊言,沒有欺騙。她原是王國裡的公主,因逃到人類世界而受到寒冷、疾病以及痛苦的折磨,使得她的生命最終消逝。但是,她的父親,地下王國的國王,始終堅信公主的靈魂會託付於另一軀體,在某時某地回歸地下王國。他會一直等待她,直到生命終結,直至世界消亡……

但是,《潘神的迷宮》並不是一個美麗的童話,整部電影是由魔幻與現實雙線結構而成。

現實方面,設定在1944年,西班牙。雖然此時第二次世界大戰到了即將結束的時刻,但是飽受弗朗戈領導的叛軍蹂躪多年的西班牙卻仍然有不少地區還未平息戰亂,戰爭的硝煙還在某些小山區中蔓延。這一年,十二歲的奧菲利亞跟著懷著身孕的母親卡門搬到了繼父維達爾管轄的山區,此時上尉維達爾正在搜捕隱匿在森林中的一小撥反法西斯游擊隊。從此,小女孩玫瑰色的童年被戰爭的陰影籠罩:她是孤獨的,除了體弱的母親之外只有女僕默西迪絲可以傾訴、可以依賴;她的生活充滿了血腥,肆意蔓延的鮮血以強暴的方式撕裂著奧菲利亞脆弱的心靈,那是她母親的血,是母親用自己的鮮血和生命為新生兒獻祭;她一直生活在來自對繼父維達爾的恐懼中,法西斯軍官維達爾是個異常冷血暴戾的人,他娶卡門只是為了傳宗接代,他折磨犯人的手段可以與歷史上任何一位酷吏媲美……奧菲利亞的生活充滿著孤獨、憂慮、恐懼和死亡,作為一個年僅十二歲的小女孩,她實在承受了太多太多。

現實處,色調灰暗,雷雨交加,始終瀰漫著死亡的氣息。於是奧菲利亞逃到了想像中的童話世界。在奧菲利亞的幻想世界中,潘神找到了她,告訴她必須在滿月之前完成三個任務,打開冥界大門,重返地下王國。於是,奧菲利亞爬入滿是穢物的無花果樹洞裡,從巨型蛤蟆嘴裡取出金鑰匙,讓大樹重獲生機;於是,她冒著生命危險從專吃小孩的惡魔處用金鑰匙打開了寶盒,取出了寶劍。一個噁心,一個危險,在幻想世界裡,奧菲利亞的肉體和心靈仍然飽受折磨。現實的黑暗就像一塊沒有邊界的幕布,讓她無所遁形。終於到了最後一個任務,在滿月之時,用純潔之血開啟冥界的大門。由於奧菲利亞沒有抵住誘惑,偷吃了惡魔的食物,純潔的處女之血被玷污,潘神催促她一刀刺入新生兒的心臟,用他弟弟的血來替代。奧菲利亞猶豫了,她最終放棄重返地下王國。

而在此時的現實世界裡,繼父維達爾舉槍殺死了奧菲利亞,從她手中奪回了嬰兒。奧菲利亞倒在了血泊中,在女僕的搖籃曲中漸漸睡去。在夢中,她穿著華美的裙子,走進了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在那兒,她看到了自己的父親和母親——冥界之王與月亮女神,國王告訴奧菲利亞,她用自己的血而不是無辜人的鮮血開啟了大門,通過了最後的考驗。於是,她最終回到了美麗祥和的地下王國,與聖潔威儀的父皇母后團聚。在那裡,她接受來自萬千臣民的朝拜,獲得永恆的生命。沒有痛苦,沒有謊言,沒有欺騙。

《潘神的迷宮》是用魔幻現實主義的方法來書寫戰爭中的童年。在現實場景中,奧菲利亞的童年在法西斯的殘暴統治和反法西斯力量的艱難反抗的大背景中展開,於殘酷的大背景下,在顯性的可觸碰感知的生活層面她則體味到了母親被視為生育工具的淒涼處境和最終為其賠上生命的慘痛悲劇。可憐無助的奧菲利亞就是生活在這樣一個血腥的立體空間中。為了尋找消解現實壓迫的突破口,奧菲利亞試圖從童話中找尋精神的慰藉,求得生存的動力。然而現實的觸角仍然包圍住了童話世界每一個角落,這裡並不是花草鮮美、落英繽紛的桃花源。通往理想國的道路仍然是充滿了殺戮和恐懼,就連引路者——潘神和精靈也是一副醜陋可怖的模樣,滿是泥土的腐朽氣息。片尾處的夢境是整部影片中唯一色彩鮮艷且情節圓滿的場景,然而卻出現在小女孩死去的夢中,不禁讓人扼腕嘆息。即使是美麗的童話也不能緩解來自現實的壓迫,只有死了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脫。喜劇的背後潛藏著巨大的悲劇體驗,以喜寫悲,更見其悲。這樣的結尾設計像極了安徒生的著名童話《賣火柴的小女孩》,小女孩在最後一根火柴的稀薄溫暖中與祖母相會,微笑著走向只有彼岸世界才能承諾給她的幸福,讓人頓覺無比的淒涼和悲愴,久久不得平息。《潘神的迷宮》就是用這種魔幻現實主義敘事剖析兒童在戰爭年代的悲劇體驗,進而對戰爭說NO,呼籲世界還給孩子們一個被天鵝絨包裹著的瑰麗童年。

同樣是表現戰爭中的童年,《美麗人生》則用了其他的方式。《美麗人生》講述的是一位偉大的父親——圭多,他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為兒子建構起了一座充滿歡笑的謊言世界,成全了兒子一個快樂的童年,成就了美麗的人生。我們為此而感動,被偉大而又沉靜的父愛感動;我們為此而欣慰,為兒子最終能逃離戰爭陰霾而欣慰。當然我們也為德國納粹的非人暴行而憤怒,也為猶太人的無辜被殺而悲痛,但父親完美的謊言讓我們看到了永恆不滅的愛的光輝,耀眼的光芒驅散開了人們心底的陰霾,我們仰視著高大的父親,感動的淚水沖刷掉了來自戰爭本身帶來的種種悲痛和憤怒。我們忘了低頭看看,除了這一個幸福的孩子,還有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個孩子與自己的家人苦苦掙紮在生死線上,被肆虐的烽火灼燒著。「美麗的人生」,只是聊以自慰的美麗童話而已。如此這般愛的謊言精妙得毫無破綻,美得晶瑩剔透,確是真真一碰就碎,濺入塵土中,和而為泥。於是,《潘神的迷宮》出現了,用魔幻與現實兩條貌離而神合的線索來向人們展示戰爭中的悲劇童年。表層上兩條線索分道揚鑣,各走兩極,意在凸顯現實和童話的尖銳對立,用結局美滿的童話來反觀籠罩在現實生活環境的絕望和無助;而在深層上,兩者又是統一的,關於童話的幻想實際上是現實世界的衍生物,美滿的童話結局是虛妄的,人是不可能逃離現實的,兩者實乃同構之體。相比而言,《美麗人生》勝在對愛的頌揚和對美好未來的殷切期盼上,而《潘神的迷宮》則是將美好的東西撕碎了給人看,更注重對戰爭的反思與批判。它甘願充當一個殘忍劊子手,用刺刀剜出埋藏在奧菲利亞心靈中的灰色地帶。

奧菲利亞不只是一個女孩,她是一群生活在戰爭年代的孩子們。在他們澄淨無瑕的眸子中蕩漾著的,是一幅被童話重彩粉飾的彼岸世界,這種自我欺騙實為無意識中的生存選擇。這不僅讓我想到了魯迅先生的「鐵房子」隱喻。在鐵房子裡,悲哀的到底是覺醒的人還是沉睡的人?至少,無知的孩子們,還是適合生活在有著糖果屋和美麗精靈的童話世界。尚未變聲的他們,只能是戰爭這齣死亡樂章的無力旁觀者,眼見著一個個明亮的音符在炮火中化為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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