馴養我，再拋棄我

順伊體弱多病，孤僻自閉，幾乎從不會笑，被霸佔父親財產卻又提供給她全家房子的惡少糾纏，日記本里充斥著「陰影」、「腐爛」、「死掉」等字眼，找不到生活的意義與希望，常常哭著入睡。

狼少年像個流浪犬一樣常年躲在暗處，飽受飢餓與人們恐懼的眼神，孤獨而勉強地生存著。

他們相遇，順伊理所當然地嫌棄她——孤僻如她，連稍微不講衛生的鄉下鄰居都鄙夷不屑，更何況是這樣一個野蠻無禮、毫無規矩到近乎是動物的、邋遢又散發著臭味的傢伙。可他卻並不介意，反而把她當成自己需要保護的人，在順伊搬不動最底層箱子的時候突然把上面兩個箱子挪走，在紈絝惡少試圖侵犯順伊時兇狠地懲罰他。

順伊變了，因感受到被在乎被保護而掩飾不住的驕傲和甜蜜從眼神蔓延到嘴角，再到睡前翻開的那書本——從掛了淚痕面對著的日記本，到掛了笑面對著的《寵物狗訓練大百科》。

順伊開始主動參加「社交」，也就是小孩兒們的遊戲，開始訓練狼少年聽命令。狼少年最初受訓時並不能做到配合，咬破了順伊的手，他的眼神裡充滿了驚恐畏懼和警惕，好像做好了被打被辱被討厭的準備。可順伊似乎預料到了這種情況，埋怨兩句後又繼續耐心地教育他，等他按要求做到了，突然伸出手摸摸他的頭髮，邊摸還要自欺欺人此地無銀：「別以為我是喜歡你才這樣的，我實在是看不慣你吃東西的德行。」唷，順伊，你還看不慣鄉下鄰居大叔的吃相呢，也沒見你去教育人家摸人家頭呀。

之後，狼少年每次做了什麼順伊教他的事情後，都強行把頭伸到順伊身前，討要一記摸頭。順伊努力把滿足和幸福偽裝成無奈。

媽媽帶女兒上街，順伊請求帶上狼少年。集市上，天降鋼筋，千鈞一髮，狼少年抱住順伊，用自己的背扛住了足以砸死人的重量。

狼少年你知道麼，把英雄救美的經典大戲演成主人與我的日常也不是誰都能辦得到的了。天天捨身護花，試問哪個少女能承受這樣的英勇與柔情並施？

順伊的教育終於由馴狗變成了訓人，內向的她在他面前自在又開朗，她開始教狼少年寫字與音樂：陽光斜灑的房間裡，她為他彈吉他唱歌。演奏完畢，狼少年竟然溫柔地盯住她的眼，緩緩伸出手，輕輕放在她的頭上，輕輕摸了一下，又一下。少女緊張地眼睛都不敢再抬，嚥下一口口水，張了嘴卻說不出完整的句子。音響里沒有傳來心跳聲，我想大概是小鹿被撞死了吧。

順伊為了留狼少年在家，跟曾拜託送他走的政府辦事員撒謊，跟他一起玩變裝遊戲被媽媽妹妹和鄰居發現。這樣多的甜蜜和快樂累積，怎麼可能填不滿一顆空蕩寂寞的心。於是在這個夜晚，她禁止狼少年進她的臥室後，把床墊拖到門邊睡下，她一定知道，狼少年就睡在她的門外。他們多近啊，不在一處的不過是隔了一閃門的身體罷了。我想到那句歌詞：孤單都已經離去/只留下/天和地/我和你/永遠在一起。

他們出現在彼此的人（狼）生，彼此點亮，相互救贖，彼此都從對方身上找到了活著的意義和快樂的源泉。

《小王子》一書里，狐狸對小王子說：「如果你要是馴服了我，我的生活就一定會是歡快的。我會辨認出一種與眾不同的腳步聲。其他的腳步聲會使我躲到地下去，而你的腳步聲就會像音樂一樣讓我從洞裡走出來。再說，你看！你看到那邊的麥田沒有？我不吃麵包，麥子對我來說，一點用也沒有。我對麥田無動於衷。而這真使人掃興。但是你有著金黃色的頭髮。那麼，一旦你馴服了我就會十分美妙。麥子，是金黃色的，會使我想起你，我甚至會喜歡那風吹麥浪的聲音……」 「只有被馴服了的事物，才會被了解。」

是花費在對方身上的時間和精力讓對方變得珍貴獨特，是愛和陪伴讓彼此丟掉孤單彼此馴養，因此我認為這種「馴養」並非只可能發生在不同種族之間，只要是兩個生命個體，都可以產生這樣的感情。

在一天天一點點靠近的距離、積累的陪伴、分享和默契里，狼少年漸漸完成了被馴養的過程。順伊與狼少年之間的感情究竟是主人與寵物的愛，還是異性之間的愛，是完全無法丁卯分明地被判斷出的。

不論什麼時候，只要順伊發出「等一下」的命令，狼少年總能停住動作，怯怯地看著她，除了一樣：他試圖實施對順伊的保護行為，這時候順伊的話變得不那麼好使。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就怕她不開心，不滿意，不喜歡自己，這「怯」源於疼愛，所以她的話是絕計要聽的，可是如果她的話可能導致她自己受傷，那麼比起被她不喜歡來說，是不是保護她安全更重要呢？可對於順伊來說，每次阻止他保護自己，都是怕他傷害了別人後，他也會受到懲罰而受傷。

甜蜜的日子總容易從指縫飛快溜走，狼少年的身份終於被發現，他被順伊懷疑，被惡少陷害，被囚禁被侮辱，聽信讒言毀壞民宅只為得到所謂的「順伊的喜歡」，終於被所有人所不容。在遭遇不幸的每一刻，他心中所想的，都只是要多看順伊一眼，要再被摸摸頭，要感覺到自己是被順伊喜歡的，好像隻要這樣就夠了，至於他自己的境況有多悲慘，未來有多無望，他幾乎全然不在意。

天地之大，也不能容下一個對人類有生存威脅、對政府有致命公信損害力的異種狼人。所有人都在追殺他，順伊知道，告別的時刻來了，她沒有勇氣和能力拋下家人、社會和這個有些危險的狼少年私奔，或許在她的意識里，這種選擇也從未存在過，她也許只想到讓他逃跑，同時儘量完成對他的包庇。

可狼少年怎麼可能捨得主動離開順伊呢，他一生唯一的愛人、生存的意義？她哭著趕他走，騙這個粉死心眼的狼少年說自己討厭他，用石頭丟他，看到他被石頭擊中臉頰劃出鮮血卻還是一臉痴心，聽到他開口說出第一句話「不要走」，大哭著情不自禁地想伸出手摸摸他，卻又馬上收聲趕他走。

讓狼少年遠離她的家、遠離現在的社會，是對他的生命最好的保護吧，狼少年離開了村子後不久，順伊一家也搬離了這裡。

一別47年，如果不是為了賣房子，順伊也許不會再回到這裡，不會再發現，那個狼少年竟然痴情至此，他抱著碎片一點點拼湊起來的她的吉他和她當年「會回來」的承諾，在原地一直等著她。

她應該是不記得這個承諾了，或許是記得也不認為這個承諾值得她花時間和一點錢來履行，所以她太震驚太意外了，又愧又悔，抱著他懺悔、大哭。狼少年毫無責怪之意，有的儘是心疼、諒解、寬容，用無盡的愛迎接他的愛人，就像他最初那樣。

故事的結局，是順伊拒絕賣房，回到美國，狼少年他，第二次被拋棄了。我知道他的心一定千瘡百孔無法理解，可他對她的愛深到，她的任何話他都會聽。

我是太無法理解她為什麼要回到美國，放棄與狼少年相互陪伴相處了，此時的社會形勢已經不再對狼少年那樣不利，他們完全可以生活在一起。順伊明明在重逢狼少年時表現得那麼難過痛苦，又怎麼能捨得再一次分別呢，更何況，她已經完全確定，狼少年除了她以外根本不可能再有其他任何的生活意義和生存寄託？

那個順伊勾手指按手印說一起堆的雪人，是狼少年一個人堆起來的。

我不想批判順伊，因為人在當時的社會歷史條件下的選擇一定有她的利害評估與價值取捨，也會有侷限性，也許會在將來後悔，她有她選擇的自由。

我只心疼狼少年，這個被馴養又被拋棄兩次的狼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