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蜜》：兜兜轉轉，化作段段塵緣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李翹、黎小軍，兩條不同的人生軌跡，平行推進，即便當初選擇不同，也不論世事怎樣無常，終是殊途同歸。

==================================我是分隔線===============================

前晚家人問我：「是不是現在的愛情電影都脫不開套路，愛情總是被現實擊碎，曲終舞停，以分別收場，電影才稱得上動人？」

不全然。當然會有「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這樣的表達，其在於見過、經歷過生活的某幾重面目。人終究是是追求美好的，不留遺憾的美好。不過是幸運兒太少；而另一面，電影之於觀眾，一部電影要講好一個不多波折結局美好的愛情故事，於電影人來講實在是極致的要求，稍有不慎即淪為爛俗或虛妄。可假使我們當中，已經見過或即將見到生活與愛的幾重面目甚至真相的一隅，又何不能在電影的美好里做一場夢？

預定很久的數位修復《甜蜜蜜》藍光終於到貨。導演陳可辛太精明，他講清自己想表達的一切，在李翹和黎小軍百轉千回兜兜轉轉的故事最後加了一筆，為觀者送上一個大家想看到的結局——二人在紐約的十年重逢。至於「重逢後會怎樣」的開放式結尾，交給觀者去描繪各自心中續章的模樣。

若拿掉這個故意為之的結尾，李翹站在紐約陌生的街頭，再也追不上遠去的黎小軍，歷經錯失與歲月、世事無常，隨著鄧麗君逝世消息傳出，一曲《甜蜜蜜》從此成為Last Song，兩個平行世界再無交集，這樣的《甜蜜蜜》要看第二遍也會需要鼓起勇氣。曾有令全世界動容的緣份，又如何。

悶熱的夜晚，黎小軍陪李翹排隊炒房，李翹問黎小軍的理想，黎小軍語塞，李翹幫他想了好久，黎小軍最終決定把自己在天津的愛人接來香港結婚作為理想。原來黎小軍不止是看上去傻乎乎的愣頭青，獨自闖蕩的青年對未來何其盲目。這種感覺就像：

黎小軍：「I have a dream, you know.」（我有一個夢想）

李翹：「Ok, what’s your dream?」（是什麼？）

黎小軍：「 Ah…To have a dream.」（去擁有一個夢想）

李翹說：「在香港只要肯拼命苦幹，什麼都可以做到。」她可以同時打十幾份工，她要拼命賺錢，要不顧一切獲得「香港人」身份…為生存。

黎小軍可以滿足於底層穩定工作，他還有在天津等著他的愛人，他還有在身邊照看他的姑姑。

而這偌大的香港，李翹除了自己，一無所有。

所以，股市大跌的當晚，李翹哭著對黎小軍說：「我現在身無分文，還欠了高利貸，我好害怕。」被無力感侵蝕的黎小軍，像個犯錯的孩子站在一旁。

一開始心境和追求便不同的兩人，為生存所付出的也不同，李翹的環境不允許她在精神層面有多少奢求，只是追求最基本的物質所積累的安全感以在殘酷的生活中武裝自己就已經竭盡全力，即便這香港註定不是屬於他們二人任何一個人的香港。

李翹對著黎小軍，痛苦又決絕：「我來香港的目的不是你，你來香港的目的也不是我。」

這並不表示李翹能做到自己想的那樣堅強。

看似喧囂實則陌生空寂的香港，單純木訥的黎小軍與遍嘗冷暖的李翹互相填補內心的空洞，成為彼此唯一的朋友

黎小軍踩著單車，載著李翹，聽她唱《甜蜜蜜》；

暴雨的除夕夜，夜市上的李翹和黎小軍，叫賣著鄧麗君的磁帶，雖然一盒也沒有賣出；

還是除夕夜，李翹和黎小軍回家煮了一鍋餃子，臨行前黎小軍為李翹加衣系扣，李翹第一次真正體會「吃飽」和「暖和」兩種感覺；

悶熱的夏天，黎小軍拿出特地給李翹買來卻已經融化的巧克力，李翹嘴上說著嫌棄，心裡是說不盡的喜悅

再往後，李翹不斷充盈的內心與黎小軍感情上的撫慰使他們深陷彼此。他們都曾試圖剎車。

除夕夜的第二天，李翹對黎小軍說：「昨晚，風大雨大嘛，你就當是兩個孤兒一起『吃了頓團圓飯』而已。」；

李翹在對黎小軍的新年祝詞中說：「友誼萬歲」；

黎小軍獨自癱坐沙發的那晚，他給李翹電話留言：「再見」；

再後來，黎小軍把在天津的愛人接過來，結了婚；

再後來，李翹和更懂自己的黑社會大哥豹哥在一起了。

故事，始終是成年人的現實故事，但戲裡戲外，電影人與觀者都希望能儘可能多地添加童話情節。

可終究還是失敗了。

李翹與黎小軍，所有嘗試阻止繼續深陷彼此的努力，也都失敗了。

李翹帶著豹哥參加黎小軍的婚禮，太懂李翹的豹哥一眼就看出兩個人的故事；

黎小軍帶著妻子小婷到李翹工作的樓盤買房，李翹前言不搭後語，吃掉了一整盤端來招呼客人的點心，填堵著自己想要多說些什麼的慾望，也填堵著莫名的悲傷；

一樣的金色手鏈、心不在焉的婚紗照、突然出現的鄧麗君、浮現出的散碎回憶，消磨著二人所有的努力。

不經意碰到的汽車喇叭，李翹止不住流淚，黎小軍再也抑制不住轉身回去的衝動。

背叛是即成事實，也不要用什麼「從『時間道出答案、二人感情淵源、多角度』之類做辯證分析」來為黎小軍開脫，局面全部來自內心的選擇。黎小軍的盲目、感情的拖泥帶水、妻子小婷的不計較，最終都促成他在面對複雜環境中猶豫和逃避而不斷加固他為自己建起的心理防禦。拖延內心的答案終究只是妄圖，結果只會傷害所有人。黎小軍作出決定向新婚妻子坦白的一刻來的太遲了，妻子一定會心灰意冷，李翹也未必會留下，黎小軍的決定，更多是希望自己從此以後，能夠果決勇敢，和一切自私的藉口決裂。

對並不算堅強的李翹也是同樣，即使了解黎小軍的性格，也試圖保持界限，卻依舊相互吸引，一切都是人性使然與情緒作祟，所有的「試圖」從一開始就註定徒勞。重新回顧李翹和黎小軍的緣，心理學上講，男生的思維常是「我」與這個世界的聯繫，而女生的思維則是「我」當下的感受，她們對目前生活的重視，重於未來和過去。女生的思維指向人與人之間的聯繫，而男生的思維更多指向目的。了解到這一點，李翹的看似矛盾的內心選擇，黎小軍試圖不做決定避免傷害任何人的目的，便些許容易了解了，否則，她不會是李翹，他也不會是黎小軍。

黎小軍的陪伴，李翹感受到獨自漂泊後從未感受過的精神撫慰，也是李翹永遠無法阻止二人持續接近的原因，可李翹對自己的生活臆想了太多不存在的危險，強烈的不安也是當時的黎小軍承載不起的。二人分別後，李翹遇到了有能力承載她所需要的安全感的豹哥。

豹哥的角色立的精彩，甚至有時會蓋過兩位主角。他會在背上紋一隻米老鼠逗李翹開心，只因為李翹說：「我不怕你，我什麼都不怕，我只怕老鼠」。他拿得出李翹需要的物質，幫她找到體面的工作，作為一個黑幫大哥卻能時刻保護李翹避開江湖紛爭，他帶著李翹出國、安家，為李翹退隱江湖，也能時刻感知李翹的情緒…

又是一個暴雨夜，黎小軍決定向妻子坦白，李翹也答應黎小軍去找豹哥坦白。彼時的豹哥遭同黨出賣，即將開始自己的逃亡生涯，李翹只是站在他面前，豹哥已經看出她的心思，想想自己的處境，他對心愛的李翹撒謊說：

「傻女孩，聽話，現在立刻回家，洗個熱水澡，明早起來，通衢都有男人，個個都比豹哥好。不用擔心，我很有辦法的，我在台灣有很多老婆，高雄有一個，台中有一個，花蓮有一個，阿里山也有一個…」

豹哥是見識過生活真相的，哪怕不是全部，所以他能夠與彼時的李翹共情，也恰是這樣經歷歲月打磨的男人，可以這樣可愛，去紋一隻米老鼠去博自己心愛的女人一笑；可以這樣細緻，了解她缺失的安全感；可以這樣溫柔，用一個體貼的謊言把身處危機中的自己與心愛的女人隔離開來。還有誰能有底氣說這樣的謊。

雨夜裡，豹哥說完這番話，李翹準備好久的坦白還未說出口，心就碎了，她並不清楚自己對這個或許更愛自己更了解自己的男人的感情，又或者，暫時先把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放在一邊，豹哥對自己有恩。

李翹還是跟著豹哥的船走了，留下黎小軍一人，空守岸邊。

黎小軍也許猜到了結果，也許沒有，不過那一刻，更重要的，是黎小軍開始學會面對自己從前所逃避的，開始學會承擔自己所選擇的。

妻子小婷（楊恭如）站在黎小軍面前質問：「你當初為什麼要跟我結婚？」

黎小軍想起了當時和李翹的談話，愧疚難當：「因為那是我的理想。」

這一天，盲目了許久的黎小軍，終於開始真正思考自己的理想。

小婷給了他一耳光。

小婷以自己幸福的犧牲為代價，換來了一個男人對他自己人生的反思。1996年，那時楊恭如不會想到，兩年後，她扮演了亞洲電視史上最經典的角色之一，一個叫王珍珍女孩子，花一生的時間錯愛一個人，一個拖泥帶水上比黎小軍有過之而無不及的男人，並最終犧牲自己成全了那個叫況天祐的男人和另一個女人驚天動地的曠世愛情。

楊恭如的角色，大抵單純，天真，不計得失，不會察覺也不願察覺生活和性格的陰暗面，卻正因如此應該得到加倍保護，反而常常受傷害。我們不否認人性使然的客觀存在，但這樣的女生值得生活更多的美好。

小婷離開了，姑姑也走了，姑姑去的是天國。即便是遺言，姑姑也依然對她執著了一生的男人——一個只是請她吃了一頓飯後便再未出現的英國男明星唸唸不忘；平日裡風流快活的補習老師得知自己的情人身患絕症時，毅然決定陪情人回馬來西亞一起走完餘下人生。

人去樓空，偌大的香港，此時的黎小軍，除了自己，一無所有。

似乎一切都回到了原點。

這一年，美國紐約，李翹與豹哥剛剛在此安家落戶。只是進下洗衣店的空檔，退隱江湖後出名好脾氣的豹哥，當年叱吒風雲的黑幫老大，在街頭被小混混搶劫開槍打死，不僅是諷刺，命運再一次捉弄了本已夠坎坷的李翹。李翹看著豹哥背後的米老鼠紋身，先是一笑，接著便崩潰了。

她希望自己是堅強的，所以她笑了；她忽然覺得自己命運可笑，所以她笑了；她甚至還沒來得及弄清楚自己對豹哥的感情，她無奈的的笑了。

所有的夢想瞬間破滅，她哭了，偌大的紐約，此時的李翹，再一次，一無所有。

李翹黎小軍，兩條不同的人生軌跡，平行推進，即便當初選擇不同，也不論世事怎樣無常，終是殊途同歸。

孤身一人站在紐約陌生的街頭，李翹追不上擦肩而過的黎小軍，他剛好也來紐約工作了。

一年後，街尾的電視裡播放著鄧麗君逝世的消息，各自堅強在紐約獨立的二人，再次重逢。

這兩條，都是電影的結局。

最後，以1987年達明一派的名曲《石頭記》作為結束：

4月21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