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愛就有痛

你告訴一個小孩說，以後要自己成長的，他會點點頭；你又告訴他說，會經歷上學、工作、結婚生子，他仍然會點點頭。可等到他真的長大，你看著他真的上學、工作、結婚生子，你欣慰地點點頭，卻忘了自己的第一個問題。他表面上完成了大多數普通人的人生歷程，卻沒人關心他是不是真的成長了。

代人寫情意綿綿的信件是Theodore的工作，他有著極其細膩的心思，連同事都說他身體有一半是女性。敏感、多疑，缺愛，現代人孤獨的通症他身上都有。當強大的作業系統 Samantha出現在他生活裡的時候，即便是虛擬的形象，也足以緩解他大部份的孤獨。

電影是一場夢，造夢的人最無情，觀夢的人最矯情。有時候電影裡的人物也在發夢，網路世界某種角度看來多像一場夢，Theodore就是沉溺這一場夢的人。就像呂克·貝松說的，電影不是救世靈藥，只是一片阿司匹林。所謂「溫暖」、「治癒」實在是貼錯了標籤。被AI緩解的孤獨終究會在AI離開後復發。

當身後有退路的時候，我們無心關注前路。目前方只有一條路的時候，我們才會硬著頭皮上。電影《她》的男主Theodore和前妻一起長大，閱讀前妻寫過的所有文字，夜晚到空曠無人的街道上嬉鬧，最後逃不過離婚的結局。前妻聽說他在和AI談戀愛的時候，不免生出點嘲笑，在她看來，只能從虛擬世界獲得愛情的Theodore是在逃避真實的生活，他沒有能力處理真實的感情。

結婚不過是他人生中必經的一條路，他也這樣深信不疑：與另一個人分享自己的人生，是多美好的一件事。當Samantha反問他怎麼能和他人分享人生的時候，他猶豫後給出的答案不過是自己曾和對方一起成長過，在一起似乎也是件順其自然按部就班的事。他說的一起成長最後不過是看著對方成長，當最後Samantha學習物理學、與哲學家討論問題，而Theodore卻難以跟上她的節奏的時候，這種差距和對比被放大，你會發現，Theodore是沉浸在自己世界的人，他依賴虛擬的人物來逃避真實世界裡的矛盾。

就像《午夜巴黎》裡所說的，「懷舊是否認，否認痛苦的現在」。Theodore一直在逃避，逃避耳機里隨機放出的帶有「死亡」字眼的歌曲，逃避想要看色情照片又怕被人發現的慾望，逃避整理上千份無用的郵件，逃避做出承諾。Theodore時常緬懷過去和前妻在一起時的歡樂時光，那些時光閃回的片段相比當下，有著更明亮的色調，明媚的陽光，暖意融融。

夜晚和慾求不滿的陌生女性語音聊天，對方高潮了他卻慌張了，和真實世界裡的女性約會，卻在對方問出是否願意認真地發展關係的時候猶豫了。你大可說Theodore是個懦夫，大可說他是可恥的，但是回過頭來我們看看自己，也不過如此。

這是劇本相當紮實的電影，片中的台詞很多都可以拎出來當作文章開頭，可以隨便引出一個話題。關於人生價值、愛情觀、社會倫理的討論都可以從中窺探一二。作為一部科幻電影，導演用未來的設定消解「人機戀愛」帶來的不適感，也在試圖簡化戀愛的表現形式，並不斷深化其內涵。

「戀愛是一種社會認可的精神錯亂「，Theodore的好友在失戀後說出這句話，帶著幾分賭氣的意味，卻也有幾分道理。到後來，同事帶著自己的女朋友，Theodore帶著虛擬的只存在智能設備裡的Samantha一起出遊，在接受了」人機戀「的存在後，同事問Theodore，「你喜歡Samantha什麼呢？」，是啊，Theodore喜歡這樣沒有肉身的作業系統什麼呢？他的同事可以說他喜歡對象好看的腳，被反問「你就只喜歡我的腳嗎」之後也能從容回答同樣喜歡對方的頭腦。可對於Theodore而言，他所能喜歡的似乎只有難以捉摸的Samantha的性格。

如果是真實世界裡可牽手可擁抱可做愛的情侶，說我喜歡你的性格，像一種假裝深刻的誇獎。對於Theodore卻帶著一點的無奈。這種看似癲狂的戀愛找一個當下確實存在的例子——異地戀。這兩者多像啊，都像是沉浸在虛擬世界裡發一場夢，就連電影裡不曾現身只獻聲的Samantha，都多像異地戀的斯嘉麗在和男主通電話。

無法分辨是程序所為還是自我真實的進化，「人機戀」和異地戀界限模糊起來，我觸摸不到你，無法邊誇耀你性感的身體邊撫摸，能做的只有誇獎你的性格和不斷意淫。對於一些人來說，異地戀也是一種逃避。

可當Theodore決定要和Samantha一起去旅行的時候，我卻沒有生出任何疑問，當看到Theodore在林中小屋裡一個人跳起舞，我才反應過來，Samantha從未真實存在。Theodore用儘可能做到的方式去和Samantha談戀愛。旅途返回的路上Samantha告訴他，她悄悄給出版社寄去了Theodore以前替人寫過的信件，那些信件讓出版社的人感動，並決定出版。

本是一些明顯虛假的感情，卻也足以讓外人感動，像小說，像音樂，像電影讓接收的人感動一樣。那一刻你會再次生出一點信心，就像即將熄滅的木炭又冒出一點火星，你會不糾結於分辨AI的感情真假。尤其在看到Theodore真的拿到出版社寄來的樣書的時候，Samantha也變成了真實可感的存在。你會不再說Theodore可恥懦弱，「人生那麼多短，我只想讓自己快樂」，Theodore是真誠的，他的愛是真的，他的夢是現實主義的。即便他逃避分辨真假，也已經付出了真心。

電影即將落幕，Samantha離開Theodore，意料之中的結局卻有意料之外的台詞，最後Theodore寫給前妻的信，我總是懷疑也是他想寫給Samantha的：

Whatever someone you become, wherever you are in the world, I'm sending you love. You're my friend to the end.

作業系統是虛擬的，帶給他的感受卻是真的。而有愛就有痛。

關於人生多別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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