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山以下：電影《記憶大師》影評

近幾年來觀影感受最為奇妙的電影，沒有之一。
這種奇妙的感受來源於，電影提供了一座巨大的冰山，而電影本身的呈現只是冰山裸露在海面之上的表層部份，海面之下豐富的心理動機、感情衝突和社會關懷全部要依靠表層部份進行推理和同理。
這種推理和同理的可能性，一則來自導演及編劇的智慧——他們締造了一整座自洽的冰山，完成了精細的推理鏈條，並把推理所需的一切前提在電影中表現出來；二則來自演員的用心——他們在表層部份極狹窄的範圍之內，用精準動人的微動作、微表情呈現出遠超過電影明確表述的資訊量，指引並呼應著冰山的深層部份；三則來自主創團隊對觀眾的無比信任——他們相信觀眾可以從兩個小時的電影當中，推斷出隱藏的完整真相，進而同理到每個角色身上背負的複雜細膩的感情。
要完成這三點是極其困難的，因此當這三點真的被完成時，電影也就極其刺激、精彩和震撼。陳正道導演說這是一部「勇氣與野心之作」，或許也是因為只有勇氣與野心才能成就這樣的一部電影。而更難得的地方在於，這樣的表現手法不只是一個讓電影更好看的「增色點」而已，在理解了這個故事之後，我不得不承認這可能是對故事而言最合理的、也是唯一的表現手法。

詳細說說。

【以下內容有嚴重劇透，建議觀影后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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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帝視角觀看，電影講述的大概是這樣一個故事。
作家江豐（黃渤飾）因妻子張代晨（徐靜蕾飾）要求離婚，做記憶手術刪除與妻子有關的記憶，在重載記憶時，錯誤載入了殺手沈漢強（段奕宏飾）的記憶。江豐在記憶中看到自己殺死了兩個女人，一個是不久前遭受丈夫家暴的李慧蘭（王真兒飾），另一個是多年前遭受丈夫家暴的沈漢強母親（許瑋寧飾）。
江豐到警局報警，遇到警官沈漢強。沈漢強得知江豐載入了自己的記憶，兩人之間的博弈正式開始。
沈漢強的計劃是，讓江豐在72小時的手術有效時限內永久刪除記憶，並把殺人罪責嫁禍給李慧蘭家暴案的報案者，法醫陳珊珊（楊子珊飾）。
首先，沈漢強利用陳珊珊對家暴受害者的同情和愧疚，令陳珊珊誤認為江豐對妻子張代晨家暴，使得陳珊珊主動接近張代晨。接著，他載入江豐與妻子的記憶，以江豐對妻子的感情為理由，說服江豐永久刪除殺人記憶，回歸正常人的生活。最後，他設計讓江豐誤認為陳珊珊就是兇手，而陳珊珊的行為進一步印證了江豐的想法。
至此，沈漢強的計劃進展順利。陳珊珊帶張代晨到花房躲避江豐的家暴，兩人在花房被沈漢強打暈。江豐得知妻子被帶到自己記憶中的兇殺現場，也匆忙趕赴，卻看到倒地的陳珊珊和張代晨，並被沈漢強告知，是陳珊珊殺害了張代晨。沈漢強計劃的最後一步是，誘導江豐復仇殺死陳珊珊，而自己在阻止過程中「誤殺」江豐，掩蓋所有證據。
但是，江豐在永久刪除記憶前的最後一刻，加載出了兒時沈漢強的影像，最終把懷疑對象轉向沈漢強。同時，沈漢強的徒弟雷警官（梁傑理飾）也找到了沈漢強殺死兩位家暴受害者的關鍵證據。
沈漢強此時僅剩下下策可供選擇，即自己殺死陳珊珊、張代晨和江豐三人。但載入了江豐記憶的沈漢強對張代晨懷有深刻的感情，無法對她開槍，最終被趕至花房的雷警官逮捕。江豐與張代晨重歸於好。
從情節上講，冰山的表層部份是江豐不斷加載出的碎片式殺人記憶、沈漢強和雷警官追蹤調查李慧蘭案的進展細節、以及陳珊珊接近張代晨對江豐（也是對觀眾）的誤導。通過這三條主要線索和結尾時的快速閃回，觀眾可以推論出冰山的深層部份，也就是沈漢強兩次殺人的真相和動機。

從人物上講，沈漢強這個角色自成一座冰山。
父親家暴，母親對父親一再包庇忍讓，兒時沈漢強為了拯救母親而主動地間接殺死了母親。這個童年陰影隱秘地貫穿全劇，也隱秘地貫穿了沈漢強的生命，型塑了他的性格和處事方式。
當李慧蘭家暴案出現在沈警官面前時，他自然地保護李慧蘭母女，包括帶李慧蘭離家出走，開車送李慧蘭女兒上下學。而當他發現，李慧蘭和自己的母親一樣選擇對丈夫包庇忍讓的時候，他作出了和兒時一樣的選擇，即殺死李慧蘭以換取她不再受到傷害。只是這一次，沈漢強的殺人手法從間接（偷換安眠藥溺死母親）變為直接（戴著醫用手套悶死李慧蘭），因為他有了更強的能力和信念，也意味著他對童年痛苦自始至終的銘記和深陷。
對沈漢強來說，埋在他性格深處的那些東西——深切的愛，嚴重的匱乏，以及自我救贖的渴望——承托併合理化了他的一切行為。因為愛，他選擇殺死母親；因為渴望救贖，他選擇殺死李慧蘭；因為愛的匱乏，他從張代晨對江豐的愛中得到可貴的溫暖，選擇不對張代晨開槍。越是深入體會沈漢強的痛苦，就越能深刻理解他殺人的舉動。

從電影所處理的議題上講，所有家暴受害者的心理狀態和行為選擇，也是一座巨大的冰山。
在冰山的表層部份，電影告訴我們，作為受暴方的妻子不認為家暴是一種犯罪。妻子一次次地原諒作為施暴方的丈夫，獨吞痛苦，忍受著漫無止境的肉體和精神折磨，對外則包庇甚至美言丈夫的行為。而在家暴家庭中長大的孩子，則往往希望母親死掉，以此來達成痛苦的終結。
這兩種行為的選擇是現實的，但同時也是難以理解的。要理解它背後的原因，我們必須真正去討論家庭暴力的實質，去探尋化解傷害的正確管道，最重要的是，去認同暴力行為所造成的多方痛苦。這當然是一部電影難以完整探討的，但《記憶大師》確實提供了有力的推引和觸動，讓我們有機會從一個故事出發，去關注那些實質存在的社會困境。
大而化之，這其實是任何電影、乃至任何藝術形式都希望達到的目的。對人類共同的、隱秘的、真實的痛苦來說，藝術化的表達和揭發也就是冰山露出海面的那一小部份而已。雖然是一小部份，卻是非常關鍵的一小部份。
因此，要刻畫一個冰山式的人物，要講述一個冰山式的故事，要探討一個冰山式的社會議題，這部電影所能選擇的最好的、也是唯一的表現手法，就是一個冰山式的表現手法。雖然在理解上造成了一定的困難，但困難本身也推動了理解的深入和驚喜。


聊完故事終於可以聊到演員了。（顯示為迷妹狀態上線。）

如果說冰山式的表現手法讓這部電影有必要二刷三刷的話，那麼黃渤和段奕宏兩位精湛的演技絕對創造了二三刷時令人驚艷的觀影體驗。不是簡單的「發現之前沒注意到的細節」，而是像在看一個全新的故事，它和第一次看到的那個故事遙相呼應，給觀眾帶來恍然大悟的連環暴擊。
沈漢強和江豐的角色在故事裡是彼此對抗的，互相把對方推進深淵，但是在藝術表現上又是彼此成全的，同時成全了故事本身。在不知道沈漢強是兇手的時候，這個人物是被併入江豐的行為主線來理解的，老段的演繹牽引並解釋著黃渤在記憶碎片中的種種表現，以江豐在夢境中保持清醒旁觀自己的那一次最為突出。但是，一旦得知沈漢強就是殺人記憶的主人，黃渤在記憶碎片中的一切演繹都會投射回老段身上，江豐的驚慌、猶豫和決絕完美地塑造了沈漢強作為兇手的那一面。
緊接著，有了這些比較明顯的情緒波動作為基礎，就可以開始接收到老段那些準確的微表情了。第一次出場，聽到黃渤說「警官我有線索啊」，警惕回頭，表情陰霾，然後立刻恢復微笑表情和陳珊珊說話。跟雷子說笑的時候看到來警局要錢的父親，皺眉扭頭，對父親根深蒂固的厭惡。去李慧蘭家看現場，把雷子從樓梯上推下去之後問「你要緊不要緊啊」，笑嘻嘻的表情里有尷尬有掩飾。盤問李小芸的鄰居，鄰居說李小芸每天有人接送，眼神立刻閃避，裝作若有所思地點頭。聽到黃渤說自己殺死李慧蘭的時候「替她高興」，眼皮下垂，鼻翼煽動，顯得凝重又有點被觸動，明明被被說中了心事，卻必須隱瞞試探這個唯一能理解他的感情的人。試探李航有沒有看見自己送李小芸回家，得到李航的回答「我管不了她」，快速眨了幾下眼，鬆了口氣。把改過的通話記錄夾帶在資料里給黃渤看，被黃渤發現的時候遲了幾秒才伸手去拿，手上的動作輕飄飄的沒用力，到第二下才用力搶回來，給黃渤留下默記電話號碼的機會，成功栽贓陳珊珊。
諸如此類有伏筆之用的表情和動作幾乎貫穿花房對峙之前老段出場的所有戲份，對劇本的再創造與劇情本身高度融貫統一，而又舉重若輕，不顯刻意。
除了這一對互相成全的高光之外，主創演員們基本都貢獻了水平之上的演出。
徐靜蕾跟黃渤感情生變時的幾次哽咽質問都很動人，張代晨對婚姻的不滿、對事業的焦慮是很容易流於俗套的，但徐靜蕾獨特的氣質賦予了這個人物很大的飽滿度。至於江豐，編劇沒有濫用江豐的愛情來圓劇情，而是很踏實很細緻地解釋了這份感情在劇情裡面的推進作用。江豐吞刀片和吐刀片的兩幕，黃渤對痛苦的把握足夠真實，這對面臨離婚的夫妻之間的愛情因此能讓人理解。直到最後一幕，沈漢強無法對張代晨開槍時，那個含淚的長久凝視也就有了合理性。
能看好故事被好演員演出來是件很幸福的事情，能看到好演員遇到適合自己的好故事就更幸福了。

最後，因為看到很多吐槽劇情強行轉折的影評，想偷偷替電影正個名。故事的複雜和電影的用心真的都不是看一次就能完全領會到的，如果因為劇情的不清晰而打低分，不僅可惜了電影，也可惜錯過了看一個好故事的享受。
給電影打四星半，剩下半星給老段的服化，皮槍套太性感了啦，犯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