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才華與愛慾的任性回擊

我在11年左右對洪尚秀這個導演有過一定程度的好奇。那時他鍾愛的女演員還是氣質相當無公害的鄭有美。但很快就對他那些絮絮叨叨的酒桌心事和縱情又狡猾的男女關係感到了厭倦。彼時我對韓影的審美還相當「忠武路」，熱衷於圍觀面目平凡卻凌厲的老大叔們在命運的漩渦里掙扎，揮拳又落空。

洪尚秀是他們中的異數，並且在我的視角里，是不太討喜的那種。

金敏喜則不然，我從一部小成本的電影《分手》裡第一次見識她的表演，一下子就喜歡上了。

這是一個心灰意冷的故事，訴說著愛情裡的力不從心。金敏喜飾演的女主乍看平平無奇，但當時的演出已經極富個性與細節。到結尾，我完全不自覺的感受到那張臉哪怕不施脂粉，也依然無法黯淡。

2016年，金敏喜憑藉《小姐》殺入坎城。這部戲當時大受矚目，卻也毀譽參半。在獎項上算是鎩羽而歸。頒獎禮後我只記得海報上她那張眼神天真，卻像陷阱般性感的面孔。

歸國的金敏喜並沒有機會沉寂，她和洪尚秀的不倫戀情很快爆發，成為16年韓國娛樂圈最受矚目的醜聞。這位出身世家、演技傲人、號稱男神收割機的TOP女演員，一夜之間跌入低谷。

然而峰迴路轉，僅用了不到三四個月的製作週期， 洪尚秀祭出了這部《獨自在夜晚的海邊》，先後讓金敏喜將百想、青龍兩大影后納入囊中。之後征戰柏林，劍指銀熊，也照樣無往不利。我當時一路追看，金敏喜的獲獎感言是：

「感謝創作了這麼美的電影的洪尚秀導演，導演，尊敬你，愛你。」

簡直瞠目結舌，心情複雜到迷惑：囂張啊！肆意啊！三大的影后啊！我心裡首屈一指的朴讚譽精心著墨的工筆仕女未必做到的事，洪尚秀幾筆寫意就輕鬆達成。我不覺得這是事關能力與技巧的高下，只是深切的感受到被愛慾激發的創作，實在是生命力太強了。你彷彿都能聽到它流淌在作品脈絡裡的聲音。這是機緣，也是事實。

這部電影分為「劇情」「現實」與「夢境」三個部份。那種交錯的時間線和情境轉換是導演運用純熟的手法。他用了很多安靜、細碎、看似無用的鏡頭完全展示了金敏喜精緻、脆弱又帶著一點神經質的美，同時讓她的表現不脫框卻富感染力。

從我的觀感來說，他最有張力的片段還是兩場熟門熟路的酒桌戲。洪尚秀也把這兩場重要的戲交給了女主角和他自己來點題。

第一場，女主角在前輩、朋友、曾經的戀人和戀人的現任面前控訴著賣首於苟且生活不敢肆意去愛的人，沒有被愛的資格。

這場爆發突如其來，戛然而止。之後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但金敏喜清亮略帶不屑的眼波才是這場控訴里真正的戲肉。

第二場是洪尚秀親自上陣坦誠這段戀情的前因後果。鋪墊極多，前戲極長。他無奈地自嘲：

「那麼痛！不由得一直後悔，但做多了，就覺得甜蜜，所以不想回頭。」

這種很難引起共情和好感的剖白，也只有這麼任性的創作者才敢沒遮沒攔地就著酒脫口而出吧。

領跑的那批影評人很多都在勸觀眾，不要把這部戲當做現實和電影的互文，要帶著一點冷靜和超脫感受電影本身。

我不是很認同。我覺得這就是洪尚秀的一次直抒胸臆的回擊。這位宣告著「我這次選擇死而無憾，而不是恐懼愛情。」的先生就是拍了一部「女演員和導演不倫的後續種種」啊。

圍觀者群起而攻之的道德審判已經先行，而現在到了他的輪次。他願意讓觀眾有聯想，或許某種程度上希望觀眾有聯想。挑起你們的神經然後施以重拳。

電影裡的這段獨白算是他最後的發聲。至於背後是挑釁還是坦陳。觀眾無從揣測，創作者大抵也不會糾結。

我相信起碼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獨自在夜晚的海邊》都會是一部每每提及都要被交待背景的作品。沒辦法，它的榮譽凝結著太多的愛慾。它被用才華成就，也就免不了被道德註解。

而洪尚秀和金敏喜的這次成績斐然「回擊」到底有沒有打中，對看電影的觀眾來說，領略到其中意趣之後，恐怕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