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無處安放的溫情

有次組織一場辯論賽，準備了十幾個辯題供選，其中有一道辯題，很貼近《親愛的》這部電影——「尋回的被拐兒童更適合待在陌生的親生父母身邊還是具備深厚感情的養父母身邊」。

正方挺好辯的，「法律」與「道德」是他們強有力的依據。但對於反方來講，他們只能辯「情」，在一個從小學起每學期都必定寫一篇歌頌生身父母之情的作文的社會裡，反方只能劍走偏鋒地、無可奈何地、卑弱地辯情。無論是構建制度文明建設的法律，還是構建精神文明建設的道德，都像是正方手裡牢不可破的濾網。

有一些溫情，被這層濾網過濾掉，無處安放。

最後我們選擇了另一道辯題。真理越辯越明，可有一些東西，辯著辯著，它就會死。

影片裡第一處打動我的地方，是兒子田鵬被人販子拐走後，田文軍錄了一段尋子視訊，他舉著尋子啟示說：「大家好，我叫田文軍。這是我兒子，田鵬。他於2009年7月18日下午五點左右在家附近走失，他身穿一個黃色的外套一雙紅色的跑鞋，額頭上還有一個紗布，請見到的人與啟示上這個電話聯繫。我感謝大家，也請大家留意一下，特別是在馬路旁邊乞討的小孩。」他說完，忐忑與故作平靜也終於結束了風浪糾纏，海面歸於平靜，此時，另一種不得已的打算下的情緒比海更深。他補充道：「還有，如果有人買了我的兒子，他吃桃子過敏，千萬不要給他吃桃子。」

「他吃桃子過敏，千萬不要給他吃桃子。」看到這兒，我腦里自動跳出《倚天屠龍記》一章，趙敏為張無忌與父兄斷絕關係，汝陽王「緩緩轉過身去，左右牽過坐騎，他恍如不聞不見，並不上馬，走出十餘丈」，接著好似想起了什麼，轉過身對趙敏說「敏敏，你的傷勢不礙嗎？身上帶得有錢嗎？」

無論是「千萬別給他吃桃子」還是「你身上帶得有錢麼」，都一樣，是父親的本能，是萬念俱灰下打死不肯熄滅的余煙。

為了護著這股余煙，田文軍與前妻魯曉娟加入了尋親互助團體——同是由孩子被人販子拐走的數十名父母組成的團體。從某種角度上，「孩子被拐走了」是比「孩子夭折了」更絕望的境況。孩子夭折了，大多父母總會捱過去，可是孩子在茫茫人海丟了，大多父母只能夠捱下去。如尋親團體其中一位生了二胎的成員所言，「我感覺我背叛了孩子」，他們的將來也一同被丟在了人海茫茫里。

田文軍與魯曉娟加入的，註定是一個以失望收場的團體，正如他們隊歌「隱形的翅膀」——五個字，談一種無人能見的心情。這是一堆絕望的人聚在一起試圖取暖的團體。這短暫的溫情，隨著田文軍與魯曉娟找到田鵬，也勢必無處安放。

而這時，人販子的老婆李紅琴出場了。也正在這時，這部「打拐題材」的影片被賦予了更多的意義，我甚至在其中看到了溫情片的影跡。對，溫情片。

李紅琴雖是人販子的老婆，也確實撒了不少謊，但在我看來她卻是整部影片裡溫情的基調。她就像是傳統認知上一位母親的角色，或說是像徵著母系的神祇，溫柔地、沉默地承受著命運的施壓，卻又不可阻止地、源源不斷地輸出自己的情意。

她一生都在承受著丈夫的推責與謊言，那個她堅信的「老實人」，將無法生育的「過錯」推給了她；她承受著兒子與女兒被司法機關以她不具備撫養權利為由帶走；承受著她原本無需承受的來自法律與道德的「至高制裁」......可是她就像是希臘傳說中只要一接觸到大地就能夠站起來的安泰，她去爭取，她去踐行，以一個農村女人的方式。

縱使，她的溫情，註定無處安放。

這份「註定」，在影片裡有一筆提過。李紅琴作為原告與被告福利院院長共處法院裡，被告律師有這樣一句台詞，「從法律上來講，李紅琴與楊吉芳不能算作母女。」我們以為人類與動物的區別就在於，人類的親情不僅僅在於血緣同脈，可不知從何時起，越來越多的人趨於認同所有的情份得由法律給予個名份。卻又不可全推卸給法律，有時候，法律是為了維護一個大眾願意接受的普世道德價值觀——所以李紅琴就因為是農村寡婦就被視作不具備領養資格，所以致今同性戀們仍生活在權利懸殊的陰影里，所以沒礙著誰也沒得罪誰的老少戀總會成為供眾人娛樂評價的新聞......

影末，李紅琴偷偷去看望田鵬，被田文軍狠狠斥責不准再來糾纏孩子。

李紅琴轉身離開前，最後一句台詞是，「大哥，你別給孩子吃桃，他會過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