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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城記--24 City

二十四城记/24城记/二十四城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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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 賈樟柯
編劇: 賈樟柯 翟永明
演員: 呂麗萍 陳沖 趙濤 陳建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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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高路斜

2017-05-10 08:13:50

小小新墳


我對賈樟柯一直以來是頗有好感的。在我一廂情願的審美世界裡,常常將王澍之於劉家琨,比作張藝謀(不包括上世紀的他)之於賈樟柯。王、張做著「印象中國」,劉、賈做著「當代中國」。我固執地覺得,欲要建構「中國」,像前者那樣單單去滿足西方人幼稚又天真的「神秘東方想像」是絕對不夠的、不負責的。其實西方本身也漸漸意識到了這一點,這從張和賈的國際地位之高下的對調即可見一斑。巴西導演瓦爾特•薩列斯曾評:「今天,沒有任何一個國家像中國這樣經歷如此快速而猛烈的變化,更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像賈樟柯這麼深刻地反映出這種變化。」

事實上看《二十四城記》,第一遍時小有敗興,核心原因不外乎賈對專業演員的動用——七個故事裡有四個以偽紀錄片的方式呈現。往遠了說,即便電影發展在心照不宣地融合Drama和Documentary,但是絕大部份導演採取的方法都是向非現實中摻入現實,即賦予虛構故事的敘事鏡頭以紀錄片的質感,像《二十四城記》這種反其道而行之的確乎不多,不免叫人產生困惑跟質疑。近了說,無論呂麗萍們怎樣用力地演,總是彆扭,遠達不到前兩支故事那種直透人心底的「真」。

但看完第一遍之後下樓吃晚飯,片子的「後勁」慢慢就上來了。畢竟我本來也是生於成都,對這部電影是極容易產生情感回饋的。初中同樣張銳洋的父母即就職於420廠,小時候父親的車裡常常就懸掛著路邊攤買的黃桷蘭,「四中」、「東郊」、「熊貓電視塔」,一個個都在喚醒故事與我的聯繫。

德國獨立藝術家埃塞姆·基弗(AnselmKiefer)曾語:「我不是懷舊,我是要記得。」這在最為擅長遺忘的當代中國尤其顯得擲地有聲。我曾和成都的好友討論一個現象:好像就是這幾年,不知道確切從哪個時刻開始,這個城市的繁華地段像雨後春筍一樣冒出了一群又一群「摩登能量四溢」的年輕人,這些年輕男孩、年輕女孩,化著韓式的妝,批著日式的衣(或者相反…),拍著歐美「成熟網紅流水線」式的照片,五顏六色,青春洋溢,高聲叫笑,自信無知。有時候我如隱沒在幕後一樣沉默地觀看這些人,有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而最不真實的一感,莫過於——事實上我自己不也正是成都這一代人中的其中一個嗎?這讓人無奈又好笑,好像和他們正有著莫大的「代溝」,不因時空而因觀念。特別是粗略習過歷史以後,反而是對50年代、60年代、70年代、80年代、90年代的共情,在身上投出更為深長濃稠的影子。

好友表示強烈的同感:之所以這些人讓我們感到「不真實」、「虛假」,就是因為他們太過不假思索地投身於第一世界的光鮮軀殼當中,好像反倒那個真實的中國已經被一股腦地拋之腦後。僅僅十餘年前,我們這一代人不都還在那些質量好笑的照片裡,穿著山寨的米老鼠衣服嗎?那個灰頭土臉、既傻又真的老土世界,被飛速地扔在地上,飛速地忘記掉,他們飛速地改裝自己,成為了世界最漂亮世界裡的一份子。

不過說到底,僅對擁抱漂亮世界這一點,我並無貶損之意。畢竟我們都是時代的產兒。可是我仍然想提基弗所語:「記得」。之所以遺憾,便是在我們這裡,「記得」一詞都變得無效——從未曾知道過,又何談「記得」呢?從未有過對自己心平靜氣的、謹慎的審問,這代人就已義無反顧地撲向「美麗新世界」了。

成都的都市形象近幾年在變得越來越好,在網路碎片化的談論里,她好像成了「既有都市之精彩,又有世外之閒適」的烏托邦——確實,成都同學都想留下,外地同學又大有興趣想進來。觀《二》之前,即便自大如我者,也未曾曉得原來成都還盛裝了那麼多人的無奈與心痛。他們在時代的浪潮下忠誠而後掙扎,漂浮而後溺亡。

賈樟柯在後來的訪談中曾這樣解說:「越老的工人越在維護這個體制,絕不是他對這個體制沒有反省,沒有批判,而是他很難背叛他過去青春的選擇。」我很贊同,但也想補充,這其間還有大量的「無法選擇」。正如《悲情城市》中的林家四兄弟,他們「長著反骨」,要抵抗命運,要在歷史的宏大敘事裡敘述個人,但最後無一例外地,被不可抵擋的時代洪波沖敗了原本熾熱而豐饒的靈魂。

芥川龍之介講:「最為賢明的生活方式是蔑視時代的習慣,同時又一點也不違反地生活著。」我老覺得他寫出這句話時,滿含著一腔的悲辛。大概建築師也要這麼做吧。即便我們深刻了解了場地裡那麼多捨不得拋棄的悲歡情仇,仍然要「充滿正能量」地拆除舊的,建造新的——我們不是作惡的人,只是被動於時代,被動於資本,只是在「不違反地生活著」,只是一個奧威爾筆下的「雙重思想」者。

最後我想再一次引用魯迅在雜文集《墳》的題記中所寫:

……這總算是生活的一部份的痕跡。所以雖然明知道過去已經過去,神魂是無法追躡的,但總不能那麼決絕,還想將糟粕收斂起來,造成一座小小的新墳,一面是埋藏,一面也是留戀。至於不遠的踏成平地,那是不想管,也無從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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