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主義和女性主義的扭曲而複雜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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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爾夫在《三個幾尼》裡面說過:「作為女人,我沒有祖國;作為女人,我不要祖國;作為女人,我的祖國是整個世界。」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伍爾夫當然不是無政府主義者,只不過她深感現代民族主義以國家機器的形式對婦女的壓迫,名為解放婦女,實際上在沒有還給婦女她們應得的權利(選舉權,受教育權,財產繼承權)的時候,就要求她們為國家盡義務(服兵役,服勞役)。
在整個人類文明發展的歷程中,民族主義和女性主義的關係一直都是這樣扭曲而複雜的。戴錦華有一篇演講說,我們女人碎裂了。沒錯,哪有什麼【我們女人】,每個人都是個體,每一個人的經驗都是特殊經驗而不是普遍經驗。歐美白人中產階級婦女的訴求,和印度低種姓婦女的訴求,絕不應該也不可能被混為一談。
電影裡就是一個集中體現現代民族主義和女性主義扭曲複雜又難以一言以蔽之的關係。
父親的夢想是讓印度國歌奏響在會場上。這是他個人的目標,顯然和金錢,社會地位,成就等等都沒有直接關係,純粹是民族主義的執念。當他個人達成這個目標失敗以後,他把希望寄託在孩子身上。我們可以想像,如果他生了一個兒子,他同樣會以嚴苛的方法去訓練他。
中國人對這個夢想的執念,該有多深的體會啊!從劉長春到許海峰,現代競技體育始終是與國家尊嚴和榮譽聯繫在一起的,對曾經飽受殖民者欺凌的第三世界發展中國家尤是如此。很多國家並不是體育大國(論及國民身體素質和體育基礎設施建設),卻重視選手在國際賽場上的表現,想盡各種辦法訓練、刺激運動員在賽場上為國爭光。
為國爭光有什麼問題?當然沒有問題。問題在於,在電影中,女性只有當擁有為國爭光的可能性的時候,她們才是有價值的。很多女孩和即她一樣,不願意早早嫁人,但她們或許無意獻身競技體育。萬一她們想成為專業的學者、藝術家,能否得到和吉塔同樣的待遇,贏得來自政策的支持?
這就是民族主義和女性主義最根本的矛盾。很多時候就如影片所展現的一樣,民族主義的利益訴求(國家尊嚴)需要女性突破現有的限制以獲得某種國家需要的技能,這個時候,國家就會把加諸女性身上原有的限制放鬆一些。但民族主義的目的,絕不在於促進性別平等或是幫助女性獨立。晚清的時候中國啟蒙知識分子主張女性受教育,放足,一戰期間歐洲號召大量女性走出家門,二戰期間日本的女子挺身隊,等等等等。
電影是溫情的故事。吉塔和爸爸最終實現了和解。因為爸爸觀察到吉塔和巴比塔的天賦在前,訓練她們在後,而且是有條件有時間限制的,並不是犧牲女兒的人生。兩個女兒都和爸爸實現了和解,她們追求的是夢想和個人價值的實現,絕不是爸爸的夢想。但吉塔要是無意摔跤始終無法和爸爸達成和解呢?爸爸會不會因為女兒沒有能力實現他未竟的事業而對女兒失望、甚至粗暴決定她的命運?這是我不敢想也不願意想的部份。
爸爸絕對不是粗暴的父權制家長,絕不,他是充分了解女兒的潛能的。光是為了女兒忍受別人的嘲笑和非議這一點,就已經超過絕大多數的父親。他是希望女兒有自己的人生的。而且,我覺得在人生的關鍵轉折點,爸爸給吉塔的教育都非常重要且必要,他一直教導女兒獨立,教導女兒要面對自己的恐懼,不到最後一刻決不能放棄。像是把她扔進水裡不救她,都是希望她憑自己的力量過上有尊嚴的人生。身為男性,他最清楚,在制度遠遠稱不上完善的情況下,女性要想體面地生存,應該戰勝自己懦弱和畏懼的本能,獲得男性的尊敬。吉塔巴比塔,還有很多受他們鼓舞而立志學習摔跤的女孩子,無論她們能不能獲得獎牌為國爭光,學習防身術保護自己,都是絕對必要的。此外,吉塔的勝利無疑會加大政府在資金方面的投入,會有更多同樣具有天賦的女孩因此獲得改變命運的機會。
當然電影並沒有美化印度,這是出品人富有社會責任感的一面,他不像我們有些人想的是【哎喲拍電影批評我們國家不好的事情會損害我們的國際形象】,而是想著怎麼利用自己的職業和專業技能改進社會,喚起公眾的意識。敢於挑戰社會主流意識形態的人,永遠能夠贏得我的尊敬。
影片中最讓我印象深刻的一個鏡頭,是吉塔獲得全國冠軍以後衣錦還鄉,坐在卡車上,眾人簇擁歡呼。這時,很多婦女從樓上默默地看著吉塔。那一瞬間我的眼淚奪眶而出。她們在想些什麼?她們是不是在為自己哀嘆,為什麼沒有擁有吉塔的爸爸那樣意志堅強的爸爸? 什麼時候,女孩的命運是由她們自己決定,而不是由血緣爸爸還有國家爸爸決定呢?在我們同情印度婦女悲慘命運的同時,我們不應該忘記,中國的男女平等排名,還在印度後面。
今天剛好看到王小波的《我是哪一種女權主義者》,結尾深以為然。
王小波說,一個女孩子來到人世間,應該像男孩一樣,有權利尋求她所要的一切。假如她得到的正是她所要的,那就是最好的——假如我是她的父親,我也別無所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