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不可靠的敘述——記憶之變

無論是成為經典懸疑電影代名詞的阿爾弗雷德·希區柯克，還是將科幻與懸疑融合為一的諾蘭兄弟，都在「記憶」一詞上作過文章，他們的電影都有既獨特又一脈相承的懸疑特色。日前，由陳正道執導，黃渤、段奕宏主演的懸疑電影《記憶大師》上映，這部電影同樣選擇了「記憶」為敘述的出發點，並由此展開記憶對於一個人性格、命運影響的思考。同是「記憶」這種最不可靠的敘述，卻在不同導演的鏡頭語言和情節設置上生發出奇妙的碰撞，當幾部影片的鏡頭發生重疊時，生變的「記憶」則將人性善惡全部暴露在鏡頭下。
      影片《記憶大師》將敘述背景設定在2025年的T國，人類已經掌握取出部份記憶的技術。小說家江豐（黃渤飾）與妻子張代晨（徐靜蕾飾）感情破裂，江豐選擇取出兩人相識相知的甜蜜記憶，再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張代晨知曉後認為江豐應該慎重選擇離婚一事，所以要求江豐將記憶放回後才同意離婚。江豐返回記憶大師醫療中心放回記憶，卻在醒來後發現自己的記憶重載錯誤，記憶中的他成為了一起兇殺案的兇手。江豐到警察局報案時遇到警官沈漢強（段奕宏飾），聲稱自己因為記憶重載錯誤而在腦海中目擊一起兇殺案，且該案與沈漢強正在調查的一起案件重合。故沈漢強將其拘留，企圖在他的記憶中尋找蛛絲馬跡。江豐知道，錯誤的記憶如果不在72小時之內進行刪除，就將永遠留在他的腦海中，但也只有在72小時後，案件的完整情況才能在記憶中被還原。掙扎的江豐不斷在記憶碎片之中尋求線索，幫助沈漢強尋找兇手，並在短時間內因為這段記憶的折磨而變得情緒暴躁不安。最終的結果出人意料，這段記憶的主人正是查案的警官沈漢強。
      故事的敘述採取了三段並行的模式，兩段記憶各行一線、現實中的追兇也並未停止，直至三線最終重合，真兇浮出水面。選擇這種模式也體現出陳正道的獨具匠心之處。
      記憶最突出的特點首先是碎片化，而不是連貫性。在回憶一件事時，人首先會想到最重要、最突出的關鍵點，其次才會逐漸回憶起一些邊角的細節問題，這正是影片敘述結構上的一個切入點。所以江豐在記憶中首先看到的是案件的第一受害者，即遭遇家暴而死的李慧蘭（王真兒飾），在此條線索逐漸鋪展後，他又看到第二個案件受害人，即同樣遭受過家暴的沈漢強母親。其次，記憶作為一種過去情景的再現形式，無論出現在文學敘事還是電影敘事中，都必然被作為一種倒敘手法使用。倒敘的方式不僅為電影增添了可觀性，也使情節顯得撲朔迷離，兩條線索以碎片的形式交錯出現，觀眾只能在零星且錯雜的資訊中猜測記憶的主人究竟是誰，這也是懸疑電影的趣味性所在之處。
      無獨有偶，諾蘭兄弟早在拍攝《記憶碎片》以及《全面啟動》時就使用了類似的敘事手法，克里斯多福·諾蘭執導的這兩部影片也都與記憶有關。
      《記憶碎片》上映於2000年，講述了患有「短期記憶喪失症」的萊尼據自己支離破碎的記憶尋找殺害自己妻子兇手的故事，這部電影可謂將記憶的碎片特質體現到了極致。電影將主人公萊尼設定為只能記住十分鐘之前事情的記憶喪失症患者，患病前的記憶是他的永久性記憶，他因此記得他的妻子被殺，因此他要尋找殺人兇手的事。為了記住一些破案線索，他通過紋身、拍照、寫紙條等方式不斷重複十分鐘前發生的事情，摸索殺人兇手究竟是誰。因此影片不得不頻繁地重複十分鐘前究竟發生了什麼，大量的倒敘、破碎的鏡頭被塞到萊尼的破案生活中，最終使電影達到了在片尾產生劇情高潮的效果。
      相比之下，十年後上映的《全面啟動》的故事則發生在意識結構內，築夢成為電影的主要元素，而記憶退居二線。但是克里斯多福·諾蘭仍熱衷於表現「記憶」，在記憶這條支線中，築夢師柯布與其亡故的妻子莫爾的情感故事顯得格外引人關注。莫爾在柯布所佈置的夢境中不斷出現，造成了夢境的突發情況，為柯布及其他築夢師帶來了各種麻煩，通過對柯布夢境中莫爾形象的塑造，觀眾看到的不僅是一個技術頂尖的築夢師形象，更是一個有血有肉且情感豐富的丈夫、父親形象。拼湊的記憶逐漸復原曾經的美好愛情，也複述著莫爾自殺的悲劇，雖然觀眾並不知道最終柯布是否真正從夢境中離開，但是這段零散的記憶卻不斷提醒著觀眾，無論他是否離開夢境，柯布都從記憶中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寬慰。
      三部電影各有特色，但一些鏡頭的設置上極為類似，或者說陳正道的《記憶大師》，乃至他的前作《催眠大師》都對已有的電影資源進行了最大化的借鑑與綜合。
      記憶作為一種不可靠的敘述，最易生變，所以對記憶進行描述成為懸疑電影的一種常見手段，同時，通過對記憶的驗證與反思，也最能得出引人深思的結論。
      《記憶大師》將警官沈漢強的記憶，以第三人在場的方式進行復原，無疑將一起看似普通的家暴案件的可觀看度提升了一個臺階。通過江豐的講述，觀眾以抽絲剝繭的方式看到了警官沈漢強從一個不忍看到母親被家暴所困、選擇殺死母親的孩童，蛻變為一名心理因童年重創而發生變態的殺人兇手的過程。然而記憶又是最不可靠的敘述方式，在記憶碎片拼接完整之前，一切都有不確定性，這也導致作為警官的沈漢強有機會將整起案件的嫌疑轉移到作為李慧蘭主治醫生陳姍姍（楊子珊飾）身上，使其背負了本不該有的懷疑。
      同理，在《記憶碎片》中，萊尼因為過於相信記憶，而誤將娜塔莉亞的毒販情人殺死，又因為娜塔莉亞的引導，將身為警察的泰德殺死，本為復仇的他卻無故背上兩條人命的代價。在碎片化的記憶中，萊尼一直在尋求心理上的解脫，當警官泰德在他的槍口下說出一段他記憶中不曾有的事件時，他錯愕又崩潰。泰德告訴他，殺死他新婚妻子的兇手早就得到了法律的制裁，當年萊尼報案後，泰德一直幫助他尋找殺人兇手，萊尼最終實現了自己的願望，為妻子報了仇，並留下一張照片做紀念。然而萊尼卻因為飽受失憶症的折磨，失去了活下去的目標，為了激勵自己活下去，他不得不尋找新的「兇手」，不斷重複記憶中的殺妻之仇，踏上尋仇之路。
      《記憶大師》中沈漢強因為記憶從正義的警官成為兇殘的殺人者、江豐則因為記憶重拾與妻子張代晨的愛情；《催眠大師》中，徐瑞寧（徐錚飾）因為一段醉駕導致女友及友人死亡的記憶而痛苦不堪，最終在任小妍（莫文蔚飾）的催眠下正視記憶，救贖了自己；《記憶碎片》中萊尼最終選擇再次走上復仇之路，帶著他想要記起的東西走完下一段人生路。
      《記憶大師》中提到，「記憶是最危險的證據，沉默是最強大的指控，謊言是最關鍵的口供，冷漠是最殘忍的幫兇，人心是最致命的兇器」，對於「記憶」的態度，不僅影響著一起案件的突破與否，甚至會改變一個人的人生軌跡。其實記憶可靠與否並不是最重要的關鍵點，是否相信記憶、是否選擇初心不變的自己才是最可靠的人生真諦。
      《記憶碎片》結尾一幕，成為殺人兇手的萊尼有一段內心獨白，這是他選擇繼續殺人的理由，也是他選擇活下去的意義所在：
      「我要相信世界不是我想像出來的，我要相信我所做的一切依舊有意義。即使我不記得做過什麼，我要相信，即使閉上眼睛，這世界依然存在。我相不相信世界依然存在？我們需要記憶去確定自己的身份，我並不例外。」
      不可靠的記憶隨時可能生變，當你做出正確的決定時，它會帶領你走向正確的道路，而當你執迷不悟時，它會引你墜入黑暗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