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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湯屋 Her Love Boils Bathwater

滚烫的爱/幸福澡堂(港)/滚烫的爱

7.6 / 938人    Japan:125分鐘

導演: 中野量太
編劇: 中野量太
演員: 宮澤理惠 杉咲花 小田切讓 松坂桃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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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毛躲貓貓$

2017-05-12 23:55:00

人間煙火,湯池和餐桌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日本家庭電影裡的女性總給人一種溫柔、隱忍、善良的印象,素淨的臉、頎長略泛青筋的手還有萬年不離手的湯勺和繫在腰間的圍裙。在鏡頭前她們總是低著頭、專注地做著家務,日常到不能再日常的氛圍,整個人飽和度極低,和竹門、白色的玄關、堆滿五顏六色食材的操作台和諧地融為一體,就好像一件沉默的傢俱,你很難察覺到她的存在,卻會輕易發現她的缺席。

第一個鏡頭的被攝對像是矗立在典型日式建築群中的高大煙囪,接著給出關鍵資訊——「像蒸汽一樣失蹤的店主」,下一個鏡頭又是俯拍建築,隨後女主人公出現在重重房簷形成的空間一角,身上和晾曬的衣物都以白色為主色調,日光狀態下人物幾乎無法被分辨出來。後面敘事緩緩推進,母女的晨間對話似乎沒有透露出更多的資訊,細心的觀眾或許會注意到父親的缺位,但畫面始終被兩位女性和有序的擺設所填滿,並沒有出現留白或空擋來暗示重要人物的不在場。母親的肢體動作更多,控制著(電視)聲音和畫面的延展。

女主要解決的第一個危機是女兒安澄的厭學。劇情設置了兩次衝突,第一次被母親溫和地化解了,好像校園霸凌也沒什麼了不起,如果女兒想息事寧人那麼母親也就微笑面對。日劇或日影常常出現這樣看似毫無意義、前言不搭後語的對話,鏡頭在微笑明亮的母親和低頭抽泣的女兒之間切了幾個來回,本該激烈的情緒就這樣不聲不響地被消融了。在我的個人經驗當中,母親是強勢的,在學校受了委屈向母親哭訴的結果只有一種就是攔著母親向肇事者同學的家長告狀。當時的我和影片中的女兒一樣都是懦弱的,而影片中的母親這時選擇順從女兒的心理,她不想爆發就不爆發,只當青春期的一個小插曲。母親和老師的對話第一次出現了「消失的父親」,但緩慢的節奏和清新明亮的畫面不會讓人產生這是一個懸疑失蹤案的聯想,相反會立刻把這一核心事件和女兒被霸凌聯繫在一起,更多地對女主人公產生共情。女兒也完成了從拒絕坐母親的自行車上學到在後座上靠著母親的後背恣意哭泣的轉變,瘦削的母親成了她高大的精神支柱。

父親的回歸併沒有徹底解決安澄的不安全感,她的成長是在母親的推動下進一步完成的。女性之間的競爭甚至敵對關係貫穿了整部影片。在學校,安澄無緣無故被女同學孤立、在家,她某種程度上需要和妹妹鲶子「共享」父親,她和母親之間的關係也存在某種張力,她對母親有一種既輕視又嚮往的情感,在內心深處,她覺得母親作為女人是失敗的,因為守不住父親,但在生活中母親的形象又是高大的、堅強的,因此當母親對她的質疑一再給予「我懂」的回應時,她才終於體認到母親和自己一樣是弱者,但是弱者也可以堅強地奮起反抗,改變自己的現狀。當然母親給予的「武器」——內衣,也發揮了關鍵作用,這個梗是開頭大概第三個鏡頭就被交代過的,導演的細膩和對劇本的推敲真的是非常細膩和認真。

第二個危機是女主自己的癌症,穿插著丈夫和外遇的女兒鲶子小妹妹找媽媽的故事線索。當鲶子失蹤後,父親幸野毫無頭緒,而女主卻精確無誤地知道她一定在出租屋等著自己的媽媽回來。幾個閃回鏡頭以第三人稱視角交代了一個被母親拋棄的女孩的前傳,因為接在鲶子的故事線當中,理所當然地讓觀眾以為小女孩是鲶子,而在影片接近結尾才透露其實這是女主的回憶,她也是被拋棄的孩子,因此才能體會安澄和鲶子的情感。

故事接下來必須揭開更多的謎團,因此女主帶著兩個女兒開始駕車旅行。路上遇到了搭車客拓海,女主第一次表現粗對生命的留戀和不甘,「我認真生活卻不久於人世」、有人揮霍生命卻有大把時間造作。命運的無常就此體現。路上她們看到了白雪皚皚的富士山,浴室裡掛著富士山雪景圖,在葬禮上女主的照片就掛在這幅畫的前面,一連串的意象連接幫助女主完成了某種輪迴,就像這座火山,她靜默地注視著一切,從不伸出改變命運的手指,卻默默地幫助他人實現心靈的蛻變。

在葬禮上,女主穿著白色的連衣裙躺在色彩絢麗的花海中,這或許是她在全片中最艷麗的一刻。鏡頭先是對準她的腳、手然後是臉和全景俯拍,這樣的鏡頭語言暗喻著一個女人的一生,她的雙腳走了千里卻沒能走出家庭,她的雙手是家庭的支撐,最終卻因病痛而克制不住地顫抖,而命運也讓她永遠無法觸摸親生子女或父母的臉龐。她最喜歡紅色,衣著卻永遠簡單樸素,她就像那些在生命中被我們輕易忽視的人,默默地釋放著自己的能量,守護著某個人、某件事。

操勞一生的母親的腳和手是鏡頭首先聚焦的對象

煙囪是影片的第一個關鍵象徵物,基本可以視作女主的化身。煙囪是澡堂營業的關鍵,因為父親的失蹤,澡堂歇業,煙囪不再冒煙成了一個擺設。澡堂是父親繼承的家業,他的回歸讓煙囪「復活」了。父親大概是個不錯的木匠,主要的工作是劈木頭燒鍋爐,兼職打小鋼珠(泡吧撩妹/弟)、偶爾做個木頭金字塔哄老婆開心。

煙囪紅火地冒煙象徵著家庭回到正軌,直到女主在病床上嚥氣後,剪輯將畫面直接切到了不再冒煙的煙囪,接著就是女主在澡堂舉行的葬禮。到這裡,幾乎所有的鄰里街坊都來悼念,幾個俯拍鏡頭進一步強化了女主的核心地位,她不僅是家庭的支柱、維持澡堂運營的關鍵也是鄰里所尊敬的人物,大家來到澡堂社交、自然也就和女主以及幸野一家成了某種意義上的利益共同體。

女主離世後,接替她在家庭中女主人位置的是幸野的第二任妻子(安澄的生母酒卷小姐),曾經女主是希望由安澄來接管澡堂的,還讓她坐上櫃檯,當時安澄說「這個位置是媽媽的。」雖然安澄的簡訊透露出在她心中「媽媽」始終只有女主一個,但是在葬禮上坐在這個位置上的則是酒卷小姐。導演通過服裝體現出人物身份的變化,雖然名義上酒卷小姐成為了女主人,但她的回歸需要安澄的「指路」、她做飯戴的圍裙也不是女主曾經戴過的、坐在澡堂櫃檯上時穿的也不是繡著「幸野」字樣的浴衣而是表示肅穆的黑色禮服。

接替父親燒鍋爐的角色則變成了搭車客拓海,甚至導演還意味深長地加入了一段父親和拓海「打情罵俏」的片段,或許是一種男性之間親昵的表現,也或許是為了體現父親不拘小節的個性,畢竟拓海不同於酒卷小姐或者妹妹鲶子,他和這家人幾乎沒有任何可能存在的血緣關係,也不同於偵探,他並不是推進女主反思生命或作出決定的因素,相反他是一個被女主「點化」、開始改變人生信條的「受益者」。

只搭紅色轎車的搭車客拓海

妹妹鲶子尚且需要「努力工作」以留在這個家,那麼拓海也必須從某種程度上達到同樣的標準才行。酒卷小姐是聾啞人,承擔的是家務,或許拓海除了勞力之外,還要承擔起某種「妻子」的角色也尚未可知。在影片結尾,鏡頭分別聚焦父親、安澄和妹妹、酒卷小姐和搭車客拓海,拓海在木柴里加入了紅色燃料,煙囪冒出了紅色(母親最愛的顏色)的煙,接著鏡頭再次俯拍建築群,呼應了主題「她的愛讓水沸騰」,她以這種方式永遠溫暖著家人。

這部影片少見地沒有出現「日劇跑」,更多的是室內場景、母親的單車、還有父親的紅色轎車。關於女兒安澄的危機,劇情前後鋪墊了不少相關的線索都在影片後半段給予了呼應,比如母親最愛的紅色,還有固定時間送來高足蟹的酒卷等等。關鍵的劇情推進基本都是在餐桌上完成的。廚房和餐桌無疑是一個家庭裡的女主人所支配的重要空間,也是影片第二個重要的象徵。

餐桌是女主人在家庭的重要空間,取代女主位置的酒卷小姐進入了這個空間,但從圍裙上卻顯示出女主的地位無可取代。

父親的回歸也是回歸到餐桌上來,每一個新加入的成員都必須完成坐在餐桌邊一起吃飯這個儀式,(可能同父異母)的妹妹、路上遇到的搭車客拓海(只喜歡搭紅色的車)、女兒的生母。私家偵探和他的小女兒真由是例外,他們並沒有進入這個家庭,更多地是充當了推動情節發展的外在力量。第一次幫助女主找到了失蹤一年的老公幸野,第二次幫助女主找到了失蹤多年的母親;在女主死後偵探也終於借葬禮的機會向小女兒真由告知其母已死的真相,要知道孩子對生死的認知是非常模糊的,而女主是一個生前和真由有許多交集甚至部份地充當起她母親角色的這樣一個人,她的離世對真由來說是非常直觀的,讓她明白死亡的真正意義。

作為一個幼年就遭到母親拋棄的女孩,女主走過了和安澄以及鲶子相似的道路,缺席的父親/母親,未被兌現的諾言,讓她必須強大起來。女主是溫柔的、寬厚的,僅有的三次爆發也帶著一種忍無可忍的無奈。第一次在找到失蹤的丈夫時,失手拿起湯勺打破了他的頭;第二次扇了安澄的生母、酒卷小姐一耳光;第三次在生母拒絕承認自己後拿起院牆上的小狗擺件打破了窗玻璃。是人都有七情六慾,得知自己命不久矣蜷縮在浴室裡哭泣,但接到安澄的電話還是強撐著平靜的口氣說回去給你做咖喱飯;看到丈夫努力擺出人體獅身人面像躲進病房痛哭,說著「我還不想死」。

在生命走向終點的幾個月,她有所堅持也有所改變。第一個改變的是對待安澄的態度,曾經女兒不願意面對在學校遭遇霸凌的事實,她就順著女兒不作為,但是再次出現制服失蹤的事件後,她激烈地反彈,要求女兒去爭取權益,因為她無法再保護她了。她扇酒卷小姐巴掌更多地是出於對安澄的心疼,她不願意安澄遭受和自己一樣的命運,卻無奈死神作祟,她想擔負起自己的生母、酒卷小姐所逃避的母親的義務,但上天卻不給她這個機會。她讓安澄學習手語是希望有天能和生母相認,無奈自己的癌症提前了這個時間。她也只能替安澄、替自己扇這個「生母」一巴掌,她代表的是所有被拋棄的孩子。日本社會的畸形在這裡可見一斑。女性的生活步履維艱,不論是鲶子的媽媽也好,酒卷小姐也好,甚至是女主的生母也好,出於某種原因孩子成了她們的負擔,在攤上一個像幸野這樣不著四六的丈夫,她們似乎只能選擇拋棄孩子。她們或許會投靠新的男人,或許會自謀生路,顯然帶著拖油瓶的女人是難以被社會接受的。女主作為幸野的第三任妻子,能夠堅守十五年的時間照料一個不是自己親生的女兒,容忍丈夫的不靠譜,其實也是一種被拋棄者的「且行且珍惜」心理。

到這裡就足可以看出其實女主的人物設定並不是什麼活出真我、把握生命的「被解放」的女性。她帶著兩個女兒出門旅行甚至也只是為了告訴安澄她的身世真相。曾經她也感嘆「一輩子只直到日本一個地方真是太遺憾了」,然而她並沒有拋棄澡堂的生意和丈夫孩子,而是拼盡全力試圖讓生活恢復以往的平靜,甚至可以說她的這趟旅行是為不靠譜的丈夫找到「接盤俠」才發生的。酒卷小姐和拓海就是她的某種分身。偵探最後說「雙葉(女主)真是了不起的人吶,感覺可以讓人為她做任何事情,可能也是因為她為大家做的更多吧。」 女主的一生似乎都是再為他人做嫁衣,連死亡和葬禮都承擔起揭開別人心結的作用。她是萬千放棄了理想(到埃及旅行)、紮根日常、擔負責任的女性的縮影。追逐夢想的人留給世界的只能是背影,而溫柔善良的人留給世界的是沸騰的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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