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ngal——關於從國家到社會到家庭到個人的印度式老生常談

我在豆瓣的第一個長評，獻給Aamir Khan主演兼出品的故事片Dangal。截至目前，豆瓣評分9.2，IMDB8.8。

像極了其他Made in India的片子，這部以摔跤為題材，囊括了體育運動、民族榮譽、印度社會問題(包括女性權益，而片中的群演數量之多也無心插柳地點了點人口問題～)，當然，還有最晃眼的父女情。像極了其他混合著親情友情家國情的片子，本片沒有複雜的故事情節，沒有高超的拍攝手法——故事一發展到積極部份，便開始伴著印度風情歌曲晃蒙太奇；煽情時刻，音樂配合單人特寫塑造氛圍(依然要快切，我多麼希望看到長鏡頭！）——這部兩個多小時的片子只是講故事，一個公民為國家爭取榮譽、女性為自己爭取尊重的故事。

很多人看不慣Aamir演的父親Mahavir——這「很多人」包括筆者本人。他太個人化，太頑固，太大男子主義了。他為了自己的夢想，不顧兩個女兒的百般不情願，不顧妻子的素食主義信條，甚至不顧家庭的用度，把「摔跤手」這條人生道路強加在女兒身上，讓女兒以致於整個家背負了十年的無奈。影片前半部份完全是父親對女兒的「獨裁」，對於這種「獨裁」的渲染，到了兩個女兒開始反抗專制、逃脫訓練之時達到了頂峰——女兒們穿上紗麗，在婚禮上盡情跳舞，周圍音樂環繞，興高采烈之時父親突然闖進，歌舞戛然而止。而在父親的震怒、眾人的驚懼之中，還有新娘無奈的眼神。這位14歲的新娘子對於兩姐妹的辛苦卻表示羨慕，因為她們可以走上一條光明的路，儘管被父親所制——而她，在剩下的人生中只能以卑下中的最卑下、弱小中的最弱小，從此湮沒在家務與柴米中，做男人的工具和所有物。「他為了你們對抗全世界」，她說。這是印度的現實——而這個故事只有發生在印度才足彰女權主義，也是由於印度男女地位驚人的落差。於是姐妹看到，觀眾看到，父親的強制其實卻是最好的安排。次日兩姐妹主動起床訓練，這一刻開始她們真正掌握了自己的命運，因為摔跤不再是父親的暴政，而是她們自己選擇的人生。這是對父親的妥協，卻也是對重男輕女社會、對既定人生軌跡的反抗。有時候最大的抗爭卻是妥協，因為真正衝擊觀念的不是刀槍，是思想。「女權主義」(毋寧言性別平等）與社會現實之間的矛盾，是全片第一個重點。

影片中第二個矛盾點是父女之間的衝突。大女兒Geeta進入國家體育中心，小村落中走出來的她頭一回見識外面的世界，頭一回學習新的、與父親所教不同的技巧，頭一回欣賞自己的美貌。像所有年輕人一樣，她心裡有迷惘，但更多的是驚喜。很自然地她投向了新生活——與此同時，離父親越來越遠。代溝這玩意兒，作為父親的Mahavir自然也感覺得到，然而歲月帶給他的無奈，更加深。肚子一天天腆起，身體卻一天天變弱。影片中沒有刻意過多渲染Mahavir的衰老，但正如每一個人的父親那樣，從最初的威武有力，慢慢地成為了病弱的老人。父女過招，Mahavir的身姿令人心裡不舒服，畢竟幾十分鐘前才剛見過他年輕時的英姿，如今幾招下來氣喘吁吁，華年難追矣。父親在技巧上已經不如女兒，而他依然打這傷感情的一回合，也是為了維護自己身為「父親」的那份執著——他始終是要教訓教訓她的，他是父親。他最終沒有教訓成，被力氣比自己小得多的女兒壓在沙地上，發出痛楚的哼哼；正在氣頭上的Geeta卻沒有點到即止，讓他輸得毫無臉面。這是多麼令人心疼的場面!最後Geeta回體校，她坐在摩托車后座上越走越遠時，是否知道父親一定在背後的遠處望著？但父女二人都明白的是，他們的關係再回不到從前了。那場摔跤，是一次殘酷的提醒，提醒父親自己老了；也是一種別樣的打開父女關係的新方式，從此他們之間可以不再有懷疑和責難，只是，坦誠相對。

此外，影片對於體育精神的詮釋可謂偉大。這裡的體育精神，是哪怕對方手握99%的得勝希望，自己也不放棄那1%。於是Geeta有了那一次次反敗為勝：在對手團隊已經開始慶賀勝利唾手可得時拼命反擊；在比賽的最後3秒扳回5分——這些都是對「既定」命運的反抗。在這裡Geeta的教練和Mahavir的態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一個說你別輸得太難看！一個卻大叫你還能贏。想想也是：為什麼人們習慣了自動放棄渺小的希望？為什麼可能性在我們心裡總被四捨五入?這一點發人深省。沒有人天生不是冠軍的料。

Mahavir說得好：亞軍很容易被遺忘，冠軍會成為標竿，而標竿絕不會被忘記。運動員之所以追逐金牌，絕不應只是榮譽和獎金那麼簡單。這話，同樣，也為金牌賦予了更深的意義。

Aamir Khan為了影片拍攝暴肥暴瘦猶如人體氣球也是不得不讚嘆的一點

總而言之。

這是一部難以總而言之的片子。這是只屬於印度的故事，這是只屬於小國和弱勢群體的傳奇。簡單的劇情反映了太多太多，並不因為它多麼深刻，只是因為它真實。

而我一直相信，真實的生活是無法一言以蔽之的。人生永遠沒法用一句話來概括，正像這部電影，百味雜陳——但人生總還有別的可以一言以蔽的意義，比如親情，比如夢想，比如權利。找到意義，然後為之奔跑，為之抗爭，哪怕只有1%的可能性，哪怕要對抗全世界。

然後，在最終的最終，當棺材板蓋上，那黑色的墓碑上可以寫些這樣的話，就好像村上春樹想寫的——

「他至少是跑到了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