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跤吧!爸爸/摔跤家族/WrestlingCompetition
導演: 涅提帝瓦里2017-05-15 01:02:14
僅從國內來看,體育競技類電影一直是難拍和棘手的類型片。和其它的諸如戰爭、愛情、魔幻、恐怖、懸疑、喜劇等類型片相比,在情節上難以做到跌宕起伏,把控的難度也較大。更不用說,以真人真事為原型改編而來了。而近期正在熱映的寶萊塢體育勵志題材影片《摔跤吧!爸爸》,口碑爆棚,票房破億,無疑為國內樹了一個榜樣。
影片故事簡單。因生活所迫,被迫放棄摔跤的前印度國家摔跤冠軍馬哈維亞希望子承父業,完成自己贏得世界級金牌的夢想,可事與願違,連生四個女兒。在絕望中,馬哈維亞意外發現女兒身上驚人的摔跤天賦,並頂著印度社會對女性極強的文化偏見和壓力,使女兒「成長」為印度運動史上第一位獲得摔跤冠軍的女運動員,也是第一位取得夏季奧林匹克運動會資格的女摔跤手。
對!我用的是「成長」。不乏有人覺得父親強迫女兒完成自己的夢想是一種簡單,甚至粗暴的行為,以致於覺得,與其說是女兒的夢的實現,不如說女兒只是手段和工具。以此為邏輯,更批評父親的冷酷和父權的壓迫。這裡,我將拋開印度歷史與文化對女性的壓迫等背景,僅結合自己實踐和研究領域的一些觀察,從教育的角度對電影做一點反思和評價。
馬哈維亞既是父親,也是專業的摔跤運動員。專業性一方面表現在摔跤的技術動作上,另一方面表現在發現天賦的專業直覺上。而教育的真正起點,就是直覺。因材施教的起點,也是基於直覺的判斷力。它的準確性牢牢地紮根於專業性和敏感性。而馬哈維亞是有的!相比於吉塔和巴比塔,她們父親的判斷豈不更準確?對於不諳世事的兒童來說,聽從和遵從父母的教誨和道路引領對她們,也對普遍性的教育過程而言,都是成本簡約的。純粹依賴於兒童自己的摸索,是不可想像的。如若那樣,父母的經驗在代際傳承中豈不毫無價值?甚至教育的根基都會動搖。
馬哈維亞既是專斷的,也是民主的。如果兒童的發展完全取決於父母的判斷和安排,當然會有問題,因為在這裡,兒童的自主性、獨特性和自身的價值是無處安放的。正如另一部我大愛的電影《死亡詩社》所描寫的,尼爾的父親違逆尼爾已然彰顯的表演天賦,強行尼爾轉學而致自殺。這裡插一句,尼爾的父親儘管也和馬哈維亞一樣,要求尼爾學習在他來看更為實用、更顯權勢地位的哈佛醫學院,但他完全不具備教育的敏感性,缺乏專業的直覺力和判斷力,而且,尼爾根本不同於吉塔和巴比塔,前者是個成熟的具有自主判斷的獨立個體。實際情況是,馬哈維亞在根據直覺做出的判斷面前,仍然保持了必要的謹慎,以一年為期,如果吉塔和巴比塔一年後無所成則自然放棄自己的夢想。這很說明,馬哈維亞既保持了在直覺判斷上的果敢自信和專業訓練上的專斷嚴厲,也保持了基於孩子特質考慮的自主選擇和民主思想。
基於我的觀察,我們教育正在經歷一個分水嶺。父輩一代的吃苦式教育,在讓位給更民主、更自主、更多元也更強調受教育者的個人感受的形式。我們的教育越來越轉向每個生命的內在價值,這一點昭示了教育的喜人局面。從舊的集體和集權的陰影下掙脫出來,自然會尋求一種新的發展方式、成長方式。但現實比這更複雜。因為工作關係,我經常面臨這樣一些情景:家長的教育理念新潮得令人驚訝,興趣教育、快樂教育、民主管理、素質教育等詞彙每每成為家長批評學校教育和反對教師(尤其是班主任)的口頭禪。但細究下去,我根本沒有,或者說很少發現家長在這自由、民主、興趣和快樂的噱頭下面有什麼新的實質性的東西,不過是自己在家庭教育上缺場的一個極佳託詞。這樣家庭成長起來的孩子,缺乏基本的學習習慣,行為規範非常差,教師反映過去的問題都被家庭以前述由頭擋了回來。等到四、五年級時,升學的壓力凸顯,家長此時才發現,學生既沒有發展起自己常常所提及的什麼興趣愛好,也沒有養成好的學習習慣,被自己所唾棄的分數和成績自然也沒好到哪裡去。
我並不是反對給兒童以自由和自主選擇的機會,但我有機會都會提醒——不管是教師,還是家長——自由之後怎麼辦?對於家長來說,在兒童成長每個階段都要做出判斷:孩子在自由的空間裡做什麼?是否他們利用所謂的興趣而反抗做一種精神和肉體上的持之以恆的努力?
自主,至少在教育實踐的領域裡,是一個成長的概念。它不是恆量,而是隨著年齡增長不斷擴展的一個活的語詞,隨著年齡增長家庭、學校、社會和國家的諸種力量根據兒童的生命變化適時地去除腳手架這樣一個生命敘事。自主性本身就是能力的表現,這和興趣是相同的。
在《摔跤吧!爸爸》裡,吉塔和巴比塔開始也以不感興趣為由反對繼續練摔跤。但什麼是興趣?對興趣最大的誤解可能就是覺得興趣是一種源泉,一種催化劑,靜靜地在,我們的作用就是去找到它。當然在找到它之前,努力就沒有必要。找到它之後,個體自然會去努力。而這把興趣的那種動態生成的特徵完全拋棄了。在我來看,興趣是苦悶生活、生命本質孤獨的一種非常明確的「反動」,人類整體也好,個體也好,興趣都是對無聊生活的創造性能動性反應,不存在什麼純粹「在」的那種興趣。照此來看,努力不過也是興趣生成路徑上的態度和選擇,必要的努力本身就是在創造興趣。電影恰好反映了這一命題,等到巴比塔打敗了男性摔跤手,獲得肯定和內心的喜悅,摔跤自然而然成為她所感興趣的運動、事業甚至生命之託付。當然,競技體育的特殊性,又決定了這種興趣必須依靠強大的、心無旁騖的自律維持,進入國家體育學院的巴比塔就是因為注意力的分散,而破壞了這種興趣的可持續性,挫敗是在所難免的。事實上,在與父親的那次比賽里,她自己都知道自己輸掉了,不過是她不願承認而已。
有的人比較容易地找到了興趣,有的人比較難的找到了興趣,但努力都是必不可少的。甚至於我們可以說,努力和刻苦本質就是興趣的一部份,缺乏挑戰的事情往往引不起多少興趣。另外,有的人可能說,那種建立在外在的(國家榮譽、他人的肯定、父親的認同)評價之上的興趣難道不顯得虛榮和空泛?難道自我都要活在外部的評價體系里?我想說的是,興趣不會憑空產生,也不會有純粹的內在興趣。以研究為例,哲學家也好,科學家也罷,對於學術的所謂純粹內在的興趣,都是一種發展的、歷史的過程,同行學術評判上得到的肯認,對於歷史價值的嚮往,都或隱或顯地存在著。只不過個體對於研究的興趣,會從起步階段的那種外在興趣慢慢讓位於內在興趣,最終對研究本身感興趣。這種最高境界並不意味著外在的激勵對於我們的社會的發展就毫無價值。如果一定要給興趣的屬性下個判斷,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興趣是社會的。再不能更多了。對摔跤這種極度枯燥的競技體育項目而言,要有比較純粹的內在的興趣,幾乎是不可能的,如果說不是完全沒可能。這也是馬哈維亞在巴比塔最後也是最重要的決賽前,所說的話的另一種解釋:沒有人會記得第二名。儘管,從教育的文化公平的角度我很不認同這句話,但它的確反映了競技體育的殘酷,更不用說一塊女子摔跤國際金牌對於革新一個國家國民的陳舊迂腐觀念具有何等的衝擊力和說服力了!
我覺得摔跤是最能體現生活本質的運動。跌倒、爬起和較勁,進攻與防守的轉換,汗水與淚水的交織,享受喜悅,品嚐辛酸,還有對土地的神聖的敬。生活又何嘗不是?人生不也是個摔跤場?我們難道不是一個個摔跤手?那些以自由選擇、素質至上和興趣為幌子的教育,低估了生活的艱難,也無視興趣需要努力來創造這一基本事實,無疑是一種浪漫的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