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跤吧爸爸》影評：父權壓迫？先看清腳下的兩條路

有劇透。關於《摔跤吧爸爸》的影評打算分為三部份寫：父權、女性和宗教，這是第一部份。
【豆瓣沒辦法添加動圖，5M以下的動圖傳上來都變成了靜態圖，5M以上的幾張傳不上來。部落格上有完整的影評：https://m.weibo.cn/2405174732/4107691897197294】

在《摔跤吧爸爸》這部電影的影評中，對馬哈維亞的父權形象的質疑，是爭論的焦點之一。「將自己的夢想強加於女兒身上」、「逼迫女兒們進行高壓訓練」、「讓女兒們失去童年」、「剪頭髮實在是太殘忍了」……這些讓很多人看完電影后如鯁在喉，在對整部電影的演員演技、節奏把握、配樂剪輯方面加以肯定的同時，心裡還是會有些不舒服。

但是當我們質疑馬哈維亞是否是一個高壓殘酷的父權形象，我們是否代入了自己的生活經歷？小時候被逼著考高分，被逼著練琴、學畫、練字，因為這些可能是我們父母自己未完成的心願。所以我們為小吉塔和小芭比塔打抱不平，伴隨著她們吃苦訓練的背景音樂，將自己投射進影片。

可是我們忘了，我們中絕大部份人的生活環境和小吉塔、小芭比塔不同。即使我們沒有考高分、沒有掌握一門才藝，我們也不會因此過得痛苦，最起碼還會有一份平凡的生活——放棄了父母為我們規劃的這條路，我們並不是無路可走。

可是小吉塔、小芭比塔呢？她們的路是什麼？



一、男權社會下的兩條路

小吉塔、小芭比塔最開始只是普通的印度女孩，以為父親要懲罰自己，才讓她們吃苦受罪。當意識到父親是真的下定決心讓她們練習摔跤，村里人、同學對自己指指點點，她們認為父親太過殘忍，剝奪了她們成為一個普通印度女孩子的機會。

可是那場婚禮讓她們明白，一個普通印度女孩子的生活，是未成年時的洗衣做飯、十三四歲就要嫁給陌生人的恐懼擔憂、幾十年的男性附屬品。





兩種不同的命運展現在小吉塔和小芭比塔面前。意識到了這些，小吉塔和小芭比塔怎麼可能還願意做普通印度女孩子呢？她們的父親為她們提供了另一條道路，可以讓她們在男權社會中成為獨立優秀的女性，從而掌握自己的命運。


和那些毫不關心女兒，只把她們當作處理家務的工具和家庭累贅的父親相比，到底哪一種才是帶有封建性質的父權？

小吉塔和小芭比塔一開始沒有認識到這兩條路實質上的不同，因此羨慕普通女孩的生活。

在婚禮上，有了清楚的認識以後，她們開始認真訓練。

直到小吉塔第一次比賽輸給男孩子，榮譽感、好勝心、證明白己價值這些想法交織在一起，她主動問父親：「下一場比賽什麼時候？」

這是電影中，小吉塔和小芭比塔對於人生道路選擇的過程。我們可以說，父親訓練女兒毫不手軟，是一個嚴父的形象。他不顧女兒的乞求，執意剪掉她們的頭髮，讓她們的心靈受到了傷害，這無疑是過激的教育手段。





二、父親的選擇

在女兒們將男孩子打得鼻青臉腫之前，馬哈維亞已經放棄了自己的夢想，將家裡的獎牌都收了起來。他不是盲目追求夢想的父親——不管自己生的是兒子還是女兒，都一力強逼著練摔跤，也可能是因為他沒有見過女孩摔跤，因此也沒有動過這個念頭。

馬哈維亞看到兩個女兒拿侄子示範的時候，他先是露出笑意，然後佝僂臃腫的身體漸漸坐直， 眼睛也冒出了光， 但是笑意又慢慢退去，他開始深思，最後他深吸一口氣，挺起了胸膛、連脖子都伸直了——他是為自己的夢想可能實現而興奮，也是為女兒們的天賦而喜悅。（細細分析下來，不得不嘆服阿米爾汗演技的層次感）


[img=4:C]他漸漸坐直，但是笑意也慢慢退去，他開始思考。

深吸一口[/img]



兩個女兒是有摔跤天賦的 。在馬哈維亞沒有發現女兒有天賦時，他沒有動過培養女兒成為「女摔跤手」這個念頭，但是既然女兒有天賦，身為一個既有金牌夢想又對自己女兒充滿信心的父親，他要培養女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這是他的選擇，說「這個選擇是正確的」未免有馬後炮的嫌疑，那不妨假設馬哈維亞是一個民主、溫柔的父親——他發現了女兒有摔跤的天賦，但是他「民主」，妻子明顯不會贊同，女兒們一開始也根本不願意，這件事不了了之，女兒們成為廣大普通印度女性中的一份子。即使他勸說了妻子，帶領女兒們訓練，可是女兒們雙手合十求饒不想跳進河裡、實在跑不動了撒個嬌、頭髮太長了長虱子、上課太睏了不想練了，溫柔的馬哈維亞能夠讓女兒們成為打遍全國無敵手的冠軍嗎？我認為不能。

「嚴師出高徒」，但當這個師父同時有「父親」這個角色時，我們常常會情不自禁地附會上一些「父權」的色彩。

妻子和他說：「我不理解你這麼無情。」

他說：「我要嘛做父親，要嘛做教練。但當我作為教練時，父親的身份就得忘記。」




雖然馬哈維亞做出訓練女兒的決定是情理之中，但同時，這個選擇對於馬哈維亞本人來說，也是困難的。

當他下定決心要培養兩個女兒成為女摔跤手的時候，他是一意讓女兒們擺脫普通印度女孩的命運的，他對妻子說：「從今天起，吉塔和芭比塔不用再做家務。她們流著摔跤手的血液，從今天起，她們只從事摔跤。」

接下來切換了好幾個場景，都是妻子提出疑問（其實也是在勸說丈夫），實際上妻子是代替觀眾來問馬哈維亞，怎麼下定決心訓練女兒？以下這些情況他該怎麼面對？

1.

妻子：「摔跤是男孩的運動。」

馬哈維亞：「你覺得我們的女兒比男孩差嗎？」

妻子：「我從來沒看見過女孩摔跤。」

【 對於當時當地的人對於摔跤的「性別屬性」，馬哈維亞的態度是：既然我的女兒們有天賦，那我相信她們經過訓練，不會比男孩差。 】

2.

妻子：「村里人會怎麼議論？」

馬哈維亞：「他們能議論多久？」

【這段對話是針對社會壓力。在一個封閉性較強的鄉村，這種鄉鄰間較為密切的關係以及輿論壓力，在馬哈維亞和妻子想生兒子的那段情節中已經有所體現。沒有生出來兒子，已經被個別人嘲笑，現在還要讓女兒們練習摔跤，這些即將到來的嘲諷指點，馬哈維亞用「他們能議論多久」來回應。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第一次看的時候，我以為是指：不用理會這些風言風語，過不了多久人們就不會再議論了。但是第二次看的時候，我想到另外一種可能，這也是馬哈維亞對女兒們有信心的體現，就像他去和賣雞肉的老闆說「聽著，吉塔和芭比塔一定會成為著名的摔跤手」，這不是空話，他相信女兒們用不了多久就能用實力讓村里人閉上議論的嘴。】

3.

妻子：「如果女兒們摔斷手腳怎麼辦？」

馬哈維亞：「我們會治好她們。」

【妻子擔心女兒們，馬哈維亞看似冷硬心腸地回了一句：「我們會治好她們。」事實上， 摔跤是避免不了受傷的，既然選擇了走這條路（會有人說，這不是女孩們自己選的路，但是上文已經說了另一條路是什麼樣。女孩們意識到之後，確實更加堅定地走了摔跤這條路），吃苦受罪都是必不可少的，尤其是在女性生存生活環境如此惡劣的印度鄉村，要掙脫出來更不容易。】

4.

妻子：「錢從哪兒來？」

馬哈維亞：「不知道。」

【 這是馬哈維亞唯一一個以「不知道」來回答的問題，可這也是最現實的問題。妻子為家庭中的柴米油鹽操心，丈夫的夢想和現實衝突起來 。馬哈維亞為了女兒們更加強壯，砍價買雞肉、在院子裡煮雞肉；買了一盒糖去找官員，想申請一塊摔跤墊（電影院裡的版本也沒提到買糖這個細節），行不通後在樓頂鋪床墊訓練女兒；吉塔陷入連敗困境，他來到陌生的城市，租住在小小的閣樓頂，想盡辦法幫助女兒……他雖然說「不知道」，但他沒有當一個甩手不管的父親，一味以男性的身份命令妻子想辦法。】





三、被打敗的父親

有評論說，當吉塔打敗父親，是像徵著戰勝了父權，新戰勝了舊。

那後來吉塔因為父親的幫助，最終打破失敗魔咒奪得金牌，是像徵父權重回巔峰，舊戰勝了新？

我們不妨回憶一下，從什麼時候開始，強大嚴格的父親開始令觀眾心酸、同情和感動了呢？

小吉塔進入賽場時，鏡頭環繞一週，再次拍到正面，小吉塔已經長大，這時馬哈維亞也兩鬢斑白。女兒步入青年，父親步入老年，這是第一個讓我們感嘆時光無情的地方。

吉塔第一天進入國家體育學院集訓，馬哈維亞請求（腦子缺根弦的）教練對吉塔多關注一些，因為她有實力為國家奪得金牌，結果教練當場讓父女倆難堪：「你來是為了讓她丟臉吧，你已經做到了，別浪費我的時間。」這時，馬哈維亞已經暫時失去了「吉塔的教練」這個身份，這個時候他只是一個父親，卑微又誠懇，卻遭遇了這樣的羞辱。這是第二個讓我們為他感到心酸的地方。

第三個當然是吉塔與父親摔跤。曾經強大的父親，敗在了女兒手下。






父親倒地後的無力，吉塔動作的凌厲和表情的決絕，侄子和芭比塔的難過，這是情感的一次集中爆發。吉塔對父親早些年的訓練，多少還是有怨言的，所以當她到了國家體育學院，接觸到相對靈活的訓練、寬鬆的生活環境，對比之下，越發覺得父親之前的教育方法、訓練方法都有很多錯的地方。她想證明父親是錯的，想證明白己比父親更優秀，這種衝動讓她盲目而偏執。

第四個是吉塔給父親打電話道歉的場景。 四十多秒的長度里， 爸爸只說了一個字：「嗯。」表示自己接了電話（爸爸很傲嬌），吉塔只說了五個字：「對不起，爸爸……」父親眼含淚光、母親默默流淚、吉塔不停啜泣、芭比塔流出眼淚又擦掉，四個人的哭戲各不相同，這段表演讓很多觀眾跟著掉淚。

第五個是父親被關在器材室裡，砸玻璃沒用（話說砸門把手可能更有用。。），掏出手機卻沒信號，擔心吉塔面臨強敵卻又無能為力。他坐立難安，最後雙手合十開始祈禱，而吉塔在賽場上也在想著他的話：「記住，爸爸不能每次都來救你，我只能教你如何去戰鬥，但你只能依靠自己。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十年前的父親一席話，讓十年後的吉塔戰勝恐懼， 即使這位父親此時無能為力，只能默默祈禱，即使這位父親曾經被女兒擊敗，但觀眾不會覺得他年邁無用、脆弱不堪，他永遠都是吉塔的精神支柱。





四、結語

這部電影中，馬哈維亞固然不是一個完美的父親角色。但如果說他是一個獨裁高壓的父權形象，我不讚同。

父權的定義是什麼？

父權，是 以"男性"為中心，被壓迫者是女性。而馬哈維亞從一開始，就認為自己的女兒不比男性差。

父權思想認為女人是"他者"，並將之置於次等地位以維持男性的優越，進而達成維持父權制的目的。如果馬哈維亞是父權思想的擁護者，他怎麼會期盼女兒越來越優秀，從而不被男性挑選，而是挑選男性。如果馬哈維亞要將女兒置於次等地位以維持他的優越，他怎麼會幫助女兒越來越強，打敗侄子、打敗男摔跤手甚至打敗他自己。

至於高壓，從來不是來自馬哈維亞，而是女孩們所在的社會。馬哈維亞對女孩們寬鬆有意義嗎？社會的高壓只會讓她們的命運更悲慘。

最後附上一組對比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