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5-16 08:27:44
《漫長的告別》中,一個老警察有句自嘲:「老警察就是老雜種」。
馬洛向來看不上警察,不然也不會放著正式探員不做,自己跑出去當苦逼的私家偵探。
看到這句話的時候我十五歲,還不懂這是個中年人的自嘲。我只是很實誠想到,我爸就是老警察,他在罵我爸!於是我開始思考,我爸到底是不是個老雜種?
當然我不會告訴我爸我曾這麼弱智地懷疑過他。但是我想,當警察這麼多年,他一定也經過覺得自己是個老雜種的日子。
電影中郭富城飾演的警察,古怪,邋遢,偏執,腰板好像永遠挺不直,習慣低頭向上看人,存在感非常低,唯一的小偏好是和辦案現場合影。
他一直追究著這起殺人碎屍事件,即使兇手早早自首,什麼事情都交代的清清楚楚,但他就是想搞清楚一件事,動機。為什麼一個普通的年輕司機會殺死一個援交少女。為什麼,而不是怎樣。
於是我們看到為什麼佳梅從一個學習不錯的姑娘一步步走向許多人所不齒的所謂「出賣身體的人」;為什麼丁子聰聽到一句「我想死」就真的把人掐死,事後的解釋卻是,我討厭人,所以不希望喜歡的人是人;為什麼佳梅偏偏能走進丁子聰的房間,為什麼佳梅只對丁子聰說了「我想死」。
我們能夠看到這些,全靠郭富城一點一點挖出來。其實這些東西跟他沒什麼關係,警察嘛,不是社會學家,不是心理學家,不是文學家,破完案抓到兇手,去喝個酩酊大醉,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他不應該記住那些死者,兇手,或者是所有所有跟這些犯罪有關的人,悲痛的家屬,絕望的情緒。
這些不是他一個沙展(不過就是個低級警官而已)該操心的事情。他應該操心的是自己糟糕的婚姻生活,關心自己尚年幼的女兒,關心還有可能復合的前妻。
但他把精力都放在追問一個和自己無關的人事上,且年年如此,直至妻子這種偏執逼走。
這時我想起我爸某天跟我一起看電影時的一句話。他不大看外國電影,但卻到處了某類電影的本質。他說,外國這些警察,面對犯罪像個救世主,但是卻永遠拯救不了自己。
郭富城演的這個警察(原諒我這個角色真的被壓的太深,我想不起名字)就是一個拯救不了自己的典型。他陷在頹喪的生活里,他固執得要命,但這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他對感情過份敏感。時間無法沖淡他在重案組這些年見過的血腥跟黑暗,他對光明的現實世界顯得有點畏畏縮縮,即使已經滿頭白髮,過了不惑的年紀,依舊會哭得涕泗橫流。
也許對這樣一個警察來說,破案不是難事,最難的是消解情感。他們永遠比常人看到更多人間慘劇,但又必須眼睜睜見證或是真相水落石出,或是不了了之,一切逝去了無痕跡。有人死了,痛留給愛他們的人,但他們必須從中抽離,等待下一場死亡和傷害的來臨。久而久之,他們中的很多人會迷戀上酒精或香菸,人心畢竟是肉長的,光靠意志去擺脫這些絕望無解的東西太過殘忍,稍不留神就會讓自己的心血肉模糊,所以只好向上癮劑求助。
所以譚耀文飾演的警察會不自覺地抽菸。這是一個和郭富城相對照的警察,和郭比起來,他野性,灑脫,比郭灰暗的角色更有煙火氣,更能給人好感。因為他能夠從罪案中輕鬆脫身,他明白這是自己的職業,僅此而已,絕不會將自己代入,更不可能幹出破案之後沒事還順道去看看受害人家屬嘮嘮家常這種事。
這才是一個重案組警察的常態。我爸那些年常常喝得爛醉如泥地回家,或者一個人默默抽菸到深夜。沒人會打擾他。這是一個老警察自我消解的時刻,是屬於他們自己的時刻,容不得旁人插手。只有熬過這樣的夜晚,他們才能回歸家庭,回歸到兒子、丈夫、父親這樣正常的角色中。
老警察到底是不是個老雜種?
我只知道他們為什麼會懷疑自己變成了一個雜種。有一天他們看到常人無法忍受的場面,只會淡淡略去自己的情緒,然後開始專業偵查。
當面對人性惡變成了一種常態,當最初一腔熱血的正義感變成例行公事的冷淡,但凡內心尚存天真,都會在某一刻突然害怕起來吧。
這樣看來,還存有痛哭流涕的能力,大概是作為重案組警察值得慶幸的事吧。
此文獻給我爸,以及一切曾經奮鬥在罪案一線的老警察。
不管生活最終帶給他們什麼,仍要感謝他們站在黑暗裡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