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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淵而慄 Harmonium

临渊而立/小风琴/Harmonium

6.9 / 2,076人    118分鐘

導演: 深田晃司
編劇: 深田晃司
演員: 淺野忠信 古館寬治 筒井真理子 太賀 三浦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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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樓塵

2017-05-17 07:07:12

《臨淵而立》:我們曾同衾,我們亦同穴


當記者幾年,親眼目睹了這個城市不少離合悲歡。

有一個初中生,剛開學幾個月突然得了一種名叫橫貫性脊髓炎的罕見病,可能這個病的名稱很多人都沒聽過。而他也從一個活蹦亂跳的小伙子,忽然變成要依靠輪椅生活的殘疾男孩。父親辭掉工作,專心照顧他三年,一度夜夜失眠抑鬱,靠半夜悄悄在小區散步來發洩。採訪快結束時,這位父親苦笑了一下,緩緩說道,我真的想過去死。

有位幼稚園老師馬上結婚,希冀的幸福生活還沒來臨,噩耗先到。她經歷了一場嚴重的車禍,頸椎以下高位截癱,一覺醒來發現自己的雙腿沒了知覺。採訪時她聽到母親說,出事以來已經花了家裡40多萬,單親家庭生活本就拮據,她帶著呼吸的管道,抑制不住地抽噎了起來。因為動了手術怕肺部感染,她連呼吸都要插著管子,她耗盡氣力彷彿在表述,我並不想活。

我們要如何保有生命的尊嚴?這在生活中簡直是一道無解題,卻是電影樂於詰問的話題。《彌留之春》裡罹患腫瘤的老太執意選擇安樂死,那完不成的拼圖拼不出生命的意義;《愛》裡老頭用抱枕向殘喘的妻子猛地一撲,彷彿是另一種綿密的愛的方式。

《臨淵而立》裡,男孩山上孝寺一邊畫著少女畫像,一邊和章江太太閒敘著關於母親臨終的瑣事。說起母親患病在床,生命則毫無尊嚴可言。被兒子清理排泄物,一個自尊心那麼強的人頓感生不如死。這種生命的屈辱感,甚至讓男孩覺得,她或許死了更好一點。

那麼床上的女孩呢?那個只能嗚咽,連哭泣都不能放聲的肉身;那個讓母親寸步不離,生怕被一絲細菌污染的靈魂,還有生命的尊嚴可言嗎?女孩是否也想一了百了呢?尋不到「兇手」後在車裡,女孩跟母親一樣,眼角留下一行淚。所以,母親是否有權力替她結束這一切,還以她生命最後的尊嚴?

顯然,深田晃司的野心還不止於此,他在這樣一個不算長的篇幅里,緩緩構築了一整套詰問人心的尖銳難題。一張飯桌夫妻隔著信仰深淵、一次擁吻男女墮入情慾深淵、一場傷害家庭裂開無望深淵。開篇一張飯桌,妻女虔誠地祈禱,丈夫漠然地信手夾著菜,寥寥數筆一個無愛的家庭描述得簡潔而透徹。一張飯桌已經隔開了兩個信仰的結界,同時還有不同興趣愛好乃至價值觀的牴牾。

而一個不速之客的闖入,打破了這個家庭僵化的氣氛。八坂的到來,直接、莽撞、不待反應,已經迅速滲透進這個家庭的肌體。他洗過澡後裸著上身,就那麼大大方方坐到沙發上直視母女。他彈得一手熟練風琴,迅速俘獲了懵懂女孩的依賴和信任。更重要的是通過一次次看似不經意的接觸,生活在一潭死水裡的少婦煥發了生機。他們就這樣遊走在倫理與道德的邊緣,在那次郊遊的時候,意亂情迷的擁吻飽蘸了太多捱過經年的寂寞。

然而寂寞之花未曾開在沙漠,卻綻放在了峭壁上。兩個人摸黑走著情慾鋼索,一個不懷好意,一個欲拒還迎。這種日式寂寞少婦的戲碼,頗有東陽一《誰的木琴》之神韻。一個是木琴的飢渴,一個是風琴的獨奏。琴聲如同呼噢,令兩人幾乎忘卻宗教禁忌,陷進情慾的深淵裡。

這裡不得不單獨講講淺野忠信扮演的八坂,他的瞳仁幾乎沒有光亮,和《我的男人》、《羅曼蒂克消亡史》等等作品的角色一樣,渾身散發著致命的誘惑氣息,同時又一直是一襲白衣的禁慾味道。第一次出格是他們共同走進一片花叢,面對一種喚作紅秋葵的朝開暮敗之花。第二次則是在房間裡,八坂剛剛晾好了白襯衫和黑襪子,可能是花香太醉人,或者洗衣劑味道太清新,讓兩人把持不住。而第三次在八坂目睹了一場「野戰」之後,獸性大發,脫下白衣露出紅色襯衣,這裡顏色的運用簡直讓人叫絕。淺野忠信與生俱來的神秘感,讓他像一個毒蘋果、飢餓的蟒蛇,更像一杯鴆酒,招招致命,卻讓故事走向更加可怖的深淵。

無愛的婚姻闖入一襲白衣男子並不可怕,血紅鴆酒飲完居然回甘才讓人毛骨悚然。女孩在遭受了莫名的傷害之後,並沒有死去,而是以一種更加難堪的形式折磨著這個家庭。八年之後,妻子迅速衰朽,變得脆弱而敏感。和不斷洗手、禁止外物接觸女兒等顯性潔癖比起來,內心的潔癖,則更說明她無法從往事走出來。女兒的一舉一動都如附著於髮膚,時刻牽引她的神經。而丈夫如出世般異常的豁然,除了吃飯時看看監控,他的生活彷彿波瀾不驚。

很快,我們便得知了這位父親習以為常的原因——他把女兒受到的戕害當做對自我的懲罰。因為曾經作為幫兇,那件殺人事件如巨石壓在心頭太久。他竟然將二者對等,苦難淪為某種解脫。而他目光灼灼,語氣平淡地說起,自己早知道妻子和八坂的姦情,然而不以為意。因為八年前,他和妻子因為共同經歷了女兒的變故,有了共同目的和追求,彷彿才結成了真正的夫妻。在他看來,或許妻子也會因為對出軌的負罪感,進而對苦難一邊堪堪承受,一邊生發出一種變態般的享受。

這種想法讓妻子覺得噁心,也令人毛骨悚然。妻子終於體會到,八坂故事裡那個用右手打自己耳光的母親的絕望。而透過丈夫這個角色,又讓人看穿了人性的多重維度,以及每個人都可能藏有的隱秘情緒。

當初八坂剛來到這個家庭時,曾在飯桌上,雲淡風輕地說了句,我不會麻煩你們的。後來,男主人鈴岡利雄對八坂的兒子說,你父親離開的時候,我們很辛苦。一個「不麻煩」,一個「很辛苦」,中間又隔著多麼複雜的況味。八年前四個人郊遊時,曾躺在一起,彼時同居一室共同過活,象徵著生如同衾;八年後的河灘上,四個人躺在一起竟與當年驚人的一致,只是這次,是一起死若同穴。

最後,女兒被母親抱著,一躍而下墜入湖底,母親試圖藉由死亡,給生命賦予隆重的儀式和尊嚴。但誰又考慮過,那個穿著紅裙子再沒跑回來的女孩的感受?想像一下,你被束縛在一具無法回應的身體裡,手腳不聽使噢,喉嚨也發不出聲音,無法說出「我餓了」「我好睏」「謝謝你」,無法擁抱,也無法哭泣,無法與身體外的世界建立聯繫。似一株風雨中飄搖的植物,搖搖欲墜卻發不出聲音。而這是承受了幽靈般生活的真實故事。在一則奇聞里,南非男孩馬丁·皮斯托留斯被診斷為植物人,但卻漸漸有了清醒的意識,被困在一具僵化的軀體之中,長達12年無法向外界傳遞自己的資訊。

在那一刻,我願意相信電影裡的那個女孩,也擁有著自主的意識,但她表達不出,只有一行清淚,訴不盡的絕望。不知為何,我忽然想起那次採訪的最後,癱瘓男孩的父親對我說的後半句話,言之鑿鑿、字字鏗鏘——

「我想過去死,但是我必須得活著。必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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