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了一個復古又前衛的王家衛

王家衛是一個當之無愧的氛圍營造高手，他的影片沒有紛繁複雜故事，沒有層次多而分明的情節，卻有著強烈的情緒感染力，讓你不由自主深陷其中。

他的每一部作品似乎都有一個明而不顯的基調，《阿飛正傳》探討孤獨，《重慶森林》描繪寂寞，《春光乍泄》渲染情慾，而《花樣年華》呈現的則是一種曖昧。

在連續推出多部佳作之後，王家衛把他的《花樣年華》帶到了2000年的坎城，同時也把梁朝偉推上了坎城影帝的寶座。這部由張曼玉和梁朝偉兩位影帝影后演繹得影片，也無不體現了一個前衛又復古的王家衛。

影片講述了由梁朝偉飾演的報社編輯周慕雲和由張曼玉飾演的蘇麗珍，在香港一間多住戶的公寓相遇相識，然後慢慢產生情愫的故事。然而他們各自都有妻子丈夫，因此這段感情也只能無果而終。

影片最大的亮點要數氛圍和情緒的營造，而氛圍的營造最主要的兩個元素畫面和聲音在影片中運用得如魚得水。如果說《春光乍泄》給人的感覺像嗑藥後崩壞於榻上的迷幻，那麼《花樣年華》的情緒則是小飲一杯波爾多紅酒之後，如貓一般，在放有玫瑰花的窗台走走、坐坐、歇歇的慵懶和微醺。

影片的畫面元素非常王家衛。低調光使得昏暗而狹小的室內場景產生一種靜謐而富有情慾的意味。色彩鮮艷的佈景不如阿莫多瓦的作品來得那麼明亮，卻以一種低飽和度的色彩表現出了香港60年代復古的味道。梁朝偉抽菸時煙霧氤氳，一種迷醉的感覺油然而生，更不用說精緻的構圖和考究的運鏡了。

音樂的使用更是符合我的口味，印象最深刻的是兩段音樂。有一段大提琴演奏的配樂，全片共出現了八次，有了絃樂伴奏的故事總有一種莫名的哀傷。另外還有一首充滿藍調風情的西班牙語歌，懶散又極具小資情調。

大提琴絃樂、慢鏡頭、復古華美的色彩，這三者的組合在影片中多次出現，也是電影中我最喜歡的部份。私以為，影片氛圍達到極致也不過是這幾個橋段了吧，能夠創造出這些場景的王家衛，簡直劇毒無比。

大提琴悠揚的旋律和舒緩的音色就像一針致幻劑。華美的旗袍裹在張曼玉身上，素雅而不浮誇的化妝配上行走的時候時而扭動的身軀，一個優雅而知性的人妻形象深入腦海。梳著油頭穿著黑西裝的梁朝偉，慢步經過老式的公寓牆，顯得如此孤獨，又如此迷人。而慢鏡頭把一切的時間與思緒都放慢，一切都沉浸在這昏暗的燈光中，一切都依偎在這溫柔的絃樂聲中。

視聽層面的元素已經讓影片成功了一大半，但它還有一個不復雜但足夠打動人的故事。

發覺自己的丈夫出軌的蘇麗珍，耳聞自己的妻子不忠的周慕雲，兩個在情感上遭遺棄的孤獨靈魂，在狹小的公寓內相遇，擦出火花也是在情在理的。從初遇相識，到第一次約飯，到動了真情，再到最後迫於世俗壓力之下的離別，每一份情感都行進得真摯細膩，每一個人物角色都得到了真實而全方位的演繹。

他們保持著曖昧的關係，卻不得不彼此保持著距離；他們都想要更進一步，卻都畏畏縮縮望而卻步。這樣的情節設置是非常符合60年代香港的社會現狀的。傳統保守的思想控制著每一個女人，她們都裹著由清朝服飾改良過來的旗袍，認為每一個女人都應該盡心盡力照顧好整個家，婚外情絕不被原諒，而那些閒言碎語則可能像血雨腥風一般，毀了一個女人的大半個人生。因此，在這樣的大環境下，他們必須步步小心，而最後的離別也毫無意外。

這種婚外戀題材的電影相對來說是比較難處理的。一些經典的婚外戀電影，比如講述浪漫關係的《廊橋遺夢》以男方的離開結束，《英國病人》以女方的死亡告終，再比如具有黑色幽默和諷刺意味的《美國心玫瑰情》和《賽末點》，都以男女其中一方的死亡終結。因此，在大多數的婚外戀電影中，感情的結局都非常黑暗。它們都有一個前衛的外表，但同時也有一個保守的核心，因為等候著一段成功的婚外戀的，勢必是一場道德和輿論的口誅筆伐，當然像《鋼琴課》這樣的女性主義電影除外。

而《花樣年華》中的王家衛則更進一步，他更加前衛，也更加憤世嫉俗。雖然電影有著類似的令人唏噓的結局，但在對婚姻的表現上則頗有新意，也尤為大膽，頗為隱秘，也尤為殘忍。

周慕雲和蘇麗珍的婚外情建立在他們的妻子丈夫首先出軌的基礎之上，兩端婚姻早就已經名存實亡了。而重要的是影片對周慕雲的妻子和蘇麗珍的丈夫這兩個角色的表現。在張藝謀的代表作《大紅燈籠高高掛》中，代表著封建守舊勢力的宅子主人，一直都以背影出現在鏡頭中，導演沒有吝惜一個正面鏡頭給他。而《花樣年華》中，這兩個角色甚至都沒有人物形象出現，觀眾不知道他們長相如何，他們存在的痕跡只有孱弱的說話聲和其他角色對他們的討論與評價。

因此婚姻在電影中就像飄渺虛無的空中樓閣，它像一縷轉瞬即逝的歌聲存在過，時而近時而遠，時而不知所蹤。而他們各自夫妻之間的情感生活也被淡化得如白紙，如香菸的霧，一吹即散。婚姻在這段隱忍克制又色彩斑斕的婚外戀面前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於是，我看見的王家衛，是一個穿著西裝，一本正經，但骨子裡戴著墨鏡，露著壞笑，前衛又叛逆的王家衛。但不管如何，他在秉持著自己叛逆的思想的同時，依然對這個世界做出了妥協。

影片的對白語言為粵語和上海話。王家衛出生在上海，5歲時全家前往香港，想必對上海頗有留戀。儂儂軟柔的上海話碰撞九聲六調的粵語，實在動聽。

文章的最後，還是要推薦一下電影裡出現的那首西班牙語歌，叫作《Quizas Quizas Quizas》，那慵懶的調調讓人彷彿置身於電影當中，去親身體味那段早已註定了結局，令人唏噓不已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