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三部曲

如果我有多一張的船票，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如果你有多一張的船票，你會不會帶我一起走。 男女主角在彼此生命的間隙里說下這兩句不能被彼此聽到的話，從此淹沒在香港亟待騰飛的水泥森林裡，不能相見，卻也不能相忘江湖。 一種說法，蘇麗珍的孩子原來是周慕雲的，在觀看的時候我並未深究，了解之後，也只是多了一重嘆息，這就是王家衛帶給我們的平淡入生裡的遺憾。王家衛的電影的氣質是安靜的，曾經看到過一句話，雖然形容的是文學領域的觀念，但我覺得用在電影領域也是相通的——最高級的描寫方式是看似客觀、不帶感情地將事物表現出來，但其實自己的感情、價值觀與思考又無時不在其中。那麼，對於我來說，王家衛的電影的氣質就是這樣冷靜與客觀的，沒有過多渲染感情的鏡頭（指搖晃，拉扯成遠鏡再拉回近景的那一些鏡頭處理）和配樂，就那麼安安靜靜地把一個個時間裡的故事放在你面前。王家衛很喜歡用固定鏡頭，這拉慢了影片的敘事節奏，但也就是這個原因，讓他的影片具有一種特屬於大城市裡小市民的冷靜。最關鍵的是，他的冷靜並不是冷漠，冷靜的背後放著的，是他對於時光里那些柔弱的人物的溫柔，若不是有那樣的溫柔，王家衛又怎會那麼耐心地刻畫他們的悲歡離合。這樣的氣質同樣屬於我所鍾愛的作家村上春樹，他筆下的角色就算對於自己所經歷的生活與故事都是抱著一種置身事外的態度，冷靜平淡地度過那一個個的日子。 本片裡每當配樂響起，就是一段悠揚的慢鏡頭，請允許我使用悠揚作為形容詞，當音樂響起時，鏡頭的擺動，人物的移位都是有音樂性的。像配樂一樣，畫面裡的一切都被呈現得很優雅，即使是買面的破舊小巷也罩著一層逝去年代的光暈，但在這樣美好鏡頭的背後，流動的是我們每個人不得不面對的無聊、瑣碎、回眼望去不知所云的時光，但這就是我們要面對的大部份時候的生活，以慢鏡頭呈現，從另一方面也可以認為是對這些生活的漫長的側面表現。當然，除了對生活鏡頭的慢鏡描寫之外，雨夜的街巷與路燈的鏡頭也拍得很有質感，老舊的路燈有一個幾秒的特寫，緊接著又是幾秒的對巷道積水的特寫，很顯功力，簡單的兩個鏡頭，就把雨後寂靜的氣息給營造出來，同時又呼應整部影片暗色、老舊的氣氛。 整個影片攝影的空間安排得很窄小，是在一座典型的屬於上世紀香港與上海的小市民居住的房子裡，經常性地出現在門後面拍攝另一邊的鏡頭，通過狹窄的空間配合上鏡頭使用的暗色濾鏡片來突出影片壓抑的氣氛。同時，我注意到一個細節，在影片中，男女主角的妻子和丈夫自始至終沒有正式出現過，只出現過他們的背影或者半身（不帶面部），我只能談下我對導演意圖的簡單揣測，這是一個註定只屬於周慕雲和蘇麗珍的故事，在這個故事裡，他們實際生活中關係最親近的人也註定只能以一種最疏遠、最疏離的狀態出現在影片裡，這份花樣年華是只屬於周慕雲和蘇麗珍的。 談到這部電影，不得不順帶談一談《阿飛正傳》和《2046》，這兩部在名義上的《花樣年華》前後兩部曲其實在故事上連續性並不很強，但其中的某些氣質和故事上的共通性還是一以貫之的。阿飛談論著一輩子都不會落在地上的鳥，慢慢死去，《阿飛正傳》的結尾部份出現了一個長鏡頭，就是梁朝偉在一個酒店裡梳頭的整個過程，其實跟阿飛早晨起來穿著小短褲伴著音樂跳舞的鏡頭前後呼應，阿飛的生活結束，又一個男人的生命開始啟程。在《2046》中，周慕雲跨越《花樣年華》繼承了阿飛的放浪不羈愛自由，讓人很難想像他和《花樣年華》中的周慕雲是同一個人，他住進了2046號房間，那裡曾經寫滿了他和蘇麗珍的故事，他在這個房間裡和他痴情的過去決裂，讓生活重新變得複雜起來。 影片中還有一個安排讓我覺得特別的巧妙，對男女主角生活環境的描繪還包括了圍繞他們生活的大部份是老頭和老太太，在我看來，這不僅僅象徵著人言可畏，還像徵著一種封建和拘束，也像徵著他們的鎖，代表了一直禁錮我們的父母長輩。 連接著上一部份，繼續來講人物構成，光頭是這個故事裡的一抹亮色，猥瑣但是自由的。他可以不顧人言通過頻繁出沒的方式追逐一個有夫之婦，也可以把全部家當投注於一匹前途未卜的馬，決定之後就遠赴新加坡，在破敗的巷子裡吃著麵條。從戲劇藝術角度來說，一部基調黯淡的影片，是需要一抹亮色來打點的。光頭之於《花樣年華》，正如豬八戒之於《大話西遊》（在我看來，那是再黯淡不過的一部影片），小矮人之於《殺手沒有假期》。 在影片中，對時鐘的特寫鏡頭不斷出現，而且是很冷靜（我又用到這個詞了，真的非常喜歡王家衛的電影表現出來的這種氣質）的無秒針的鐘，這在提醒我們，導演的敘事節奏是緩慢的，好像時間沒有流動的痕跡，但其實，在表面波瀾不驚的生活下面，時間是在無情向前奔走的。另一個不斷出現的是靠牆或者靠門的鏡頭，而且人物在鏡頭中的位置被擠向邊角，體現出一種窮途末路之感。 王家衛交代生活環境的手法也很有趣，並沒有一開始就把生活環境的全貌給展現，環境的給出是伴著主角的行動慢慢展現的，比如上樓的狹窄樓道，闌燈。計程車是導演特別喜歡使用的戲劇場景，影片中出現多次的計程車戲，表現了二人之間的關係由心照不宣、猶有顧忌到最後的為他們帶來孩子那一夜的變遷，也是一個在不斷向前推進的過程。 在兩人互相模仿詢問出軌的那幕戲裡，兩人在說話的時候鏡頭裡面都是有對方的，從鏡頭語言的角度來分析，這時候兩人已經相愛了，而女主在男主模仿其老公確認自己的出軌事實之後哭泣，我有一個自己的分析，她的傷心或許是因為她真心把男主代入到出軌者的角色中，她是為周慕雲的出軌而傷心，而不是為了老公的出軌而傷心。 女主在賓館房間裡尋找男主寫小說的房間的鏡頭有特點，那組鏡頭是不斷地變換角度，給人造成一種女主走進去又走出來的一種錯覺，從側面表現除了女主此時心中的躊躇，這組鏡頭在整部影片平靜的鏡頭表現中顯得很不一樣，而且配以鞋子不斷重重地踩在地上的聲音，真的是很獨特的一組鏡頭。假如我是王家衛的話，拍了這組鏡頭，會有很小一部份的心態是在跟觀眾開開小玩笑的。同時呢，在寫小說的時候，那個有3個面的鏡子扮演了一個十分有趣的媒介，鏡頭表現出一個很有意思的走位，從男主一側過渡到女主一側，我們可以觀察發現，在每個主角那一側表現出來的樣子，他都是被他（她）的心上人所團團圍住的，很具匠心的一個鏡頭表現。 還有一個鏡頭讓我印象深刻，臨別前的一夜男主握著女主手中的婚戒，就是這枚婚戒，阻斷了兩個逃避型人格的深深相愛者的可能，緊握著婚戒的男主握住的是兩個人所未能完成的可能性，無比地令人扼腕。 如果我有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跟我一起走 如果你有多一張船票，會不會帶我一起走 最後一幕，導演通過一個小和尚的視角，共同見證了周慕雲將想要說的話堵在柬埔寨的古城牆上，他同時也將自己的過去封存，走向《2046》中那個忘卻了真情的自己，這個告別，悲壯沉重，可能也只有未經風塵洗刷的小和尚的目光里，能承載下這一告別的重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