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個角度看《甜蜜蜜》

所謂經典電影，就是說經得起時間考驗，多年之後再看，都能看得興味盎然，甚至有新的感悟，當然，有時候，這些感悟可能都超出了導演的創作理念——「WTF！還有這意思？怎麼連我都沒意識到？當時我真沒這麼想啊！」

    創作出來的東西已經面世後，有時候還真就由不得創作者本人了，受眾可以給出多種解讀。比如你穿個國旗裝去坎城走紅毯，你說你是展現中國元素還挺愛國，但網友顯然不這麼解讀。

    陳可辛的代表作[甜蜜蜜]一向被奉為愛情片的經典。但如今我再看，卻有更多的感悟。愛情不過是這部電影大餐里放得比較重的一味調料，真正的主菜另有乾坤。

    影片拍攝於1996年，同年上映——一個特殊年份的前一年，跟著不平凡。

    那個年頭香港人的心態，估計內地人很難切身感受。這種心態同樣通過電影反映出來。

    導演在影片一開場就反映出了這種心態——這種心態不一定獨屬於導演本人，但能代表很多香港人。

    影片的片頭，照例是製作方和出品方的LOGO，第二個LOGO「UFO——電影人製作有限公司」還未淡出，就急不可耐的響起了火車的轟鳴聲，這種轟隆聲也會對觀眾造成特別的感受，那是一種「要來了！要來了!」的預響，所謂「山雨欲來風滿樓」也！

    接著就是黑底白字標出時間：「1986年3月1日」。字幕背景採用純黑色，是為了讓觀眾更加專注於日期的提示，如果把字幕疊映在實景上，觀眾的注意力就會被實景分散一部份。

    然後淡入，隨著轟鳴聲而來的火車飛快地闖入螢幕，慢慢減速，終於停下。注意，火車運動的方向是從右至左，而且佔滿了整個螢幕，沒有火車之外的空間。

    在電影語言中，人物或者物體從左至右運動是被作為正常的運動方向，通常表達一種正面的，舒暢的情緒。反過來，則表達一種負面和不愉快的情緒。比如電影中的正面人物多是從左至右運動，而反面人物或者人物做壞事的時候，就多是從右至左運動。我們再回想一下片頭的LOGO，「UFO——電影人製作有限公司」里那個推著攝影機走的人，就是從左至右運動的。

    那麼，讓這列火車「反向運動」要表達什麼呢？我覺得是表達出香港人的心態，在他們看來，內地人遷入香港，是一種侵入，他們是不怎麼歡迎的，火車佔據了整個螢幕，也寓意內地人的到來擠佔了香港人的空間。關於香港人對內地人的這種看法，相信飽覽上世紀90年代港片的人都會熟悉。

    火車停下後的一組鏡頭，是帶著一種窺視心態的，攝影機代替觀眾走過去，以對待闖入者的眼光來看待車上的乘客，包括一閃而過的火車站監控錄像，表現的都是這種眼光。

    特別是鏡頭運動到還在沉睡的黎小軍（黎明飾）那兒時，更是猶如一個人慢慢走過去，觀察這個外來者。攝影機的這種運動，讓影院觀眾很有代入感。

    這是個很多人都過目難忘的經典段落：火車到站了，黎小軍仰頭沉睡，直到同車人叫醒他，同時跟他腦袋抵在一起的人起身，才讓他醒過來。這一幕， 「睜眼看新世界」的寓意。他眼裡的茫然表示出這是一個對他而言有些陌生的世界。

    看到影片結尾我們知道，那另一個腦袋屬於李翹（張曼玉飾）。她也睡著了，但卻比黎小軍先一步醒過來。這先一步醒過來的特性貫穿全片，幾乎在每一件事上，她都比黎小軍先知先覺並作出有利的反應，而且，還帶動了黎小軍跟著她的步子走。

    黎小軍走出火車後依然處於迷茫狀態，左看右看，還沒有從「沉睡」中醒過來適應眼前的世界。這個鏡頭，鏡頭的焦點只在黎小軍身上，他身後的背景呈虛焦狀態，意味著他還沒有熟悉並融入這個新世界。接著，他步入電梯，電梯帶著他向上運動，這是一個積極的預示，似乎表明了他將進入一個美好的世界，電梯頂端被拍得猶如天堂般虛幻美好。





    這一組鏡頭，攝影機都充當了（香港）觀眾的眼睛，來觀察著這些來到香港的內地人。

    但這種看待內地人的心態在影片的故事發展中將會逐漸發生變化。

    片名、演職員表之後，影片進入正題，一開始就是畫外音——黎小軍給故鄉的戀人小婷（楊恭如飾）寫信。雖然是黎小軍的畫外音，可還是香港人看內地人的視覺，只不過加上了聽覺——聽內地人的感受。黎小軍作為一個外來者對香港的觀感讓觀眾覺得有趣，也有些可愛。比如他感到奇怪的那些人，「好像都不用工作，白天都睡得很晚才起床，晚上呢，就穿得漂漂亮亮地出去玩。」（性工作者）

    不過，影片對於本土香港人，也沒怎麼客氣。代表人物有三個：

    黎小軍的姑媽（諸慧荷飾），終生迷戀好萊塢影星威廉荷頓，代表了一部份被西方文化馴服的香港人，如果有機會有實力，他們會毫不猶豫地離開香港奔向西方國家的。

    豹哥（曾志偉飾），香港特產的黑老大。有情有義，可還是個見不得光的黑老大呀。

    廚師（張同祖飾），似乎更能代表香港老百姓，能憑自己的才幹合法地謀生。

    這三個人或主動或被動，都步入了一個無根的狀態。姑媽如果有能力，估計早就飛到威廉荷頓身邊去了；豹哥是被迫背井離鄉；廚師主動離開香港去了紐約，尋求更好的生活。

    香港電影裡的常客警察，在這部電影裡卻只有幾個鏡頭，幾乎缺席，大概因為即將「換崗」吧。

    香港之外的人要來香港，香港人卻主動或者被動離開香港，但到後來，那些來到香港的外地人也離開了香港。除了主角黎小軍和李翹外，那個老外Jeremy（杜可風飾）最後也離開了香港。而且，他們幾乎都是帶著對香港的失望離開的。

    這也是那個年頭香港人的心態嗎？

    趨利避害，尋求更好的生活環境，這才是這部電影裡每個角色的追求。在對這個主題的反映上，導演陳可辛還有一個隱藏的表達：

    1995年，在紐約的導遊李翹用電話興奮地跟家人說自己終於拿到綠卡了。這時那群來自內地的遊客說到，現在內地賺錢的機會很多，很多香港人都去內地了，很多以前出來的人現在都後悔了。這是作為內地人的我們經常聽到的宣傳。這時，導演用鏡頭來隱晦地表達了另外的意思，李翹聽了幾個內地遊客的愛國宣傳後，沒有答話，嘴角帶著淡淡的笑意，若有所思地抬起頭看向自由女神像。

    
    


    說到[甜蜜蜜]，不談黎小軍和李翹的感情線好像就無法交卷。我覺得這對CP特別像郭靖和黃蓉。女方聰明機靈，男的質樸醇厚。電影中那些熟悉李翹的人曾談論說，她這麼能幹，「她將來的老公一定要很有本領才鎮得住她。」，她的確被豹哥鎮住了，可惜，能 「無招勝有招」真正鎮住她的，卻是看上去沒有多大追求，淳樸憨厚的黎小軍。甚至他們認識的初期，也跟郭靖黃蓉很相似，郭靖剛認識黃蓉的時候，被黃蓉佔了很多便宜，黎小軍也是。而且，如同黃蓉在感情上調教郭靖那樣，李翹在兩人的關係上也更主動。不管是有意還是無心，兩人剛認識不久，李翹覺得佔了黎小軍的便宜，要給他點補償，方式竟然是每週租幾盤愛情動作片給他看。「教學片」看得差不多後，才欲拒還迎地把黎小軍同學弄上床，因為「你是我在香港最要好的朋友！」——別反駁我，成年人都看得出來，兩人的第一次是李翹主動。

    當然，也如同郭靖和黃蓉那樣，兩人是天作之合，一開始在火車上的頭抵頭就預示了他們的緣份。兩人兜兜轉轉分分合合，可總能相遇，真所謂「緣，妙不可言！」

    相比之下，小婷就相當於華箏的角色了。

    陳可辛真是個了不起的導演，試想如果沒有黎小軍和李翹的這條愛情線作為主味調料，這部以「離鄉背井追求美好生活」為主題的電影會是多麼沉重？

    借用鄧麗君的歌曲作為片名，既是兩人感情的寫照，也是影片中的那些人對美好生活的嚮往。而[甜蜜蜜]這首歌本身，也是描述了遇見自己登對的那一半時的感受。

    據導演陳可辛說，影片最後，兩人在看到電視報導鄧麗君的死訊時，他曾想要讓兩人互相沒有發現對方，各自走了。「但是那個非常違反觀眾的意願，要是我今天拍可能會用這個方法。」

    其實這種結局，有個比他更偉大的導演用過，大衛.里恩在[日瓦戈醫生]結尾，就讓尤里最終沒有追上娜拉，心臟病發作死了。那樣的結尾，沒有迎合觀眾的期待，但也更震撼！

    [甜蜜蜜]在我最喜歡的港片裡排第二位，排第一位的，當然不是[英雄本色]什麼的，而是王家衛那部[重慶森林]，我認為那是一部打破常規讓人驚喜的港片。有機會再談那部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