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訊息
攻殼機動隊2--Ghost in the Shell 2: Innocence

攻壳机动队无罪/

7.4 / 40,636人    100分鐘

電影評論更多影評

心渡

2017-05-22 20:19:49

漫談《無罪》


獨步天下,吾心自潔,無慾無求,如林中之象。 ——《尼波多經》第十四章「憎恨」。

「這居然是我創作的動畫嗎」,看過了業已製作完成的《Ghost in the Shell 2: Innocence》(《攻殼機動隊劇場版2:無罪》以下簡稱《無罪》)之後,導演亦瞠目結舌。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製作團隊竟做出了讓他——號稱「動畫五巨頭」之一的押井守也不得不慨然喟嘆的作品,亦不枉出品方投入了高達20億日元的製作費用。

出生於1951年的押井守,76年大學畢業後旋即進入位於東京的「龍之子」動畫製作公司工作至今。隨著《福星小子》、《天使之卵》、《機動警察》等一系列表現手法獨樹一幟的動畫作品在日本廣為人知,作為這些作品導演的押井守亦備受矚目。四年前,《Ghost in the Shell》(下稱《攻殼機動隊》)的創作團隊找到他,希望能由他接手製作《攻殼機動隊》劇場版的動畫電影。押井守欣然應允,並對作品傾注了極大的熱情。

然而,讓彼時的押井守根本無法逆料的是,此後在日本公映的動畫電影《無罪》(2004年3月6日),因未能達到預計的銷售額,讓出品方「Production I.G.」瀕臨破產邊緣。他更不會想到,這部電影能入圍當年(第57屆)坎城電影節金棕櫚獎提名。此前他曾公開表示,因為文化隔閡的緣故,浸淫在西方文化中的外國人恐怕很難理解作品中諸如「輪迴」、「傀儡」、「悟」等東方文化觀念。也正是基於這樣的原因,押井守曾謝絕了來自大洋彼岸的好萊塢的邀請。

《無罪》的劇情承繼前作,講述的是「公安9課」調查人形智能機器人暴走殺人事件的始末。弔詭的是機器人是為人類服務而被生產出來的,在「機器人三原則」的約束下,根本不可能會發生機器人殺人事件。在拍檔素子失蹤後,主人公巴特與新拍檔陀古薩追查機器人暴走事件的隱情。在歷經黑幫槍戰大殺四方、潛入機器人製造公司等危險事件之後,巴特終於揭開了機器人暴走事件的內幕——所謂的「暴走的機器人」事實上是通過犧牲無辜孩童製造而成的,而這些孩童是被黑幫誘拐來的。

《無罪》確實是充滿神秘感的作品。電影中大量使用宗教儀式、迷宮與雕塑作為敘事背景,人物對話亦多引自名言、名著,禪語、偈句隨處可見。跟隨劇情,導演藉助人物的言語和行動深入地探討有關記憶與自我、人性與意識、死亡與永生、宗教與科技等哲學問題。

影片開篇不久,藉助巴特與陀古薩討論失蹤的素子,導演向觀眾拋出了自己對有關記憶與意識、自我與存在的思考。「腦漿」(腦)和「ghost」(靈)與「那個傢伙」(自我)並不是一回事,意在探討身體、意識與自我的關係。

在影片的劇情設定中,人類可以通過手術用機械製造的部件代替軀體上原有的肢體和器官,是謂「義體化」。那麼,當身體所有的肢體和器官皆被更換為機械部件之後,自我的存在是否還在延續呢?這時的自我與未更換機械部件之前的自我,又有何不同?這正是「忒修斯之船」的核心議題。

緊接著,影片繼續討論物化後自我的歸屬問題。如果經由義體化後的自我成為了物,那麼在私有之後,能不能被收歸公有。如果無主財產可以由國家收歸公有,那麼儲存了記憶的義體——即物化的自我,為什麼不可以。

接著,導演通過劇情把我們帶到了機器人解刨室。解剖室的工作人員在向巴特、薩古陀解釋解剖結果時,「順便」討論了人類製造人形機器人的初衷,由此將有關人與機器人區別的爭論引向倫理領域。在劇情上則暗示了「暴走的機器人」與孩子有關。

如果說至此導演對於哲學的討論還只是停留在人物的語言上,那麼隨後出現的劇情「超市夜戰」,則是在用人物的行動探討有關記憶、幻覺與意識的關係。夜晚,回家途中的巴特來到一家路邊的超市購物。進入超市後,他感覺到周圍的氛圍有些異樣,隨即察覺到自己正身處「修羅場」中。巴特迅速行動,拔槍與歹徒對射。一陣硝煙之後,一切又恢復了平靜,不禁令觀者訝異。

稍後通過劇情我們得知,巴特不僅是「義體人」還是「電子腦」,即大腦被電子原件所替代。與歹徒槍戰,乃是因電子腦被病毒入侵而產生的幻覺,觀者心中之疑惑似乎得解。然而,仔細思忖,此時一切平靜似是暗示彼時激烈之槍戰乃是「幻覺」。如此想來一種悵然若失之感油然而生。導演正是想借用此段落,向我們展示當記憶轉化為幻覺時,我們內心產生的「缺失感」——彷彿我們剛剛失去了一部份記憶一般。

影片中諸如此類討論哲學問題的段落比比皆是。在巴特與陀古薩調查機器人製造公司時,遇到了一個全身「義體化」的人。導演又通過他的口表達了在科技介入後,人類實現永生的可能性被大大提高。

如果全身皆被義體化,大腦亦變成「電子腦」,甚至人格作為數據被上傳在數據云——這樣擁有「不朽之軀」的人生是否就是我們夢寐以求的「永生」呢?人格被數據化之後,被上傳至茫茫的資訊海洋中的我們又會有怎樣的不同?如果人格確實能被數據化,那麼捨棄具有「活著的感覺」的血肉真的是明智之舉嗎。事實上,巴特失蹤的老拍檔素子正是拋棄了身體,將自己變成了數據,上傳到了數據云中。素子在數據深處,窺得世事流變。素子得知巴特有難,化身機器人從天而降,相助巴特化險為夷。

就電影中所出現的種種問題,導演並沒有給我們現成的確切答案。然而他似乎在用配樂《傀儡謠》和偈句——「生死來去,棚頭傀儡。一線斷時,落落磊磊」——告訴我們,失去「ghost」的肉體不過是一具飄零於世的空洞「傀儡」。而如同素子一般失去肉體即使來去自如,於她的生命又何嘗不是一種缺失。

導演正是想通過這部電影向我們傳達他關於「ghost」(靈)與「shell」(殼)的思考。「當我的寵物死去時,我感受到內心有一個巨大的空洞。」押井守在影片上映前曾在採訪中公開談及《無罪》的創作動機,「即使是親人去世時,我也沒有過這樣的感覺」。導演感覺到的「空洞」,正是情感的缺失,是身心不平衡的產物。

「ghost」與「shell」的關係,事實上就是近代日本哲學家湯淺泰雄所提出的「身心關係」,也就是這部首涉哲學思辨的日本動畫電影的主題。押井守說:「那時我明白了,寵物正是我們身體的延伸」、「正是寵物的逝去讓我明白了什麼,基於這樣的動機,我製作了這部動畫」。押井守認為,生活在當代社會的日本人「心」與「身」是不平衡的,如同自己飼養寵物的行為正是這樣一種表現。而寵物的逝去,讓他深深明白了「心」的缺失是怎麼一回事。《無罪》中「ghost」與「shell」之間的矛盾,正是當代日本人內心中「身心失衡」問題的縮影。

押井守接手製作之前的《攻殼機動隊》絕非是這種充滿禪語的神秘作品。它的故事充滿現代感,講述的是在公元2029年,電腦、AI和網路主導著人的生活。人類的軀體和思想最終發展為機械義體和電子腦。人類和機器融為一體,界限也變得模糊。

《攻殼機動隊》以對於未來科技的精細描寫,灰暗陰沉的作品基調,與當時流行作品的氣氛格格不入,寓意深刻的劇情更是震撼了讀者的心,很快就成為了當時漫畫界最熱門的IP。日本動畫界嗅到了商機,製作了TV動畫和第一部劇場版電視動畫。

與第二部中素子從人類變成數據不同,第一部講述的是作為數據的人工智慧AI脫離了人的控制擁有了自己的意識,並想方設法要成為人類的故事。《攻殼機動隊》第一部討論的正是「ghost」的問題。人類是唯一擁有意識的存在嗎?擁有意識之後的AI是人類嗎?

早期的日本機器人動畫並不是這種喜歡探討深刻哲學問題的動畫。1953年出現在日本大眾視野中的《鐵臂阿童木》,其中的機器人「阿童木」不僅擁有孩童的外形,還擁有一顆如同孩童般天真、善良的心。

直到1963年由橫山光輝導演製作的《鐵人28號》,機器人被巨大化,且有一人手握控製器,操控之。「巨大的機器人正是大和民族的情結所在」,押井守意識到這巨大的機器人是一種意識形態,是日本對有著巨大力量的現代科技的盲目崇拜,「當時家家戶戶都添置家電,彷彿被家電包圍就進入到了現代生活」。

巨大機器人的形像在日本觀眾的喜愛中茁壯成長,甚至出現了「高達」這種在日本家喻戶曉得機器人形象。日本動畫中的機器人形象應該是如同銅牆鐵壁般保護著人類不受邪物侵害的守護神式的形象。這樣的形象出現轉折,正是從動畫導演庵野秀明製作的《EVA》(下稱《新世紀福音戰士》)開始的。

「日本的動畫電影是精美的工藝品」,在公司會議中,同事庵野秀明的發言讓押井守深以為然。對於押井守來說,庵野秀明是為數不多值得欽佩的人。如果日本動畫是工藝品的話,那麼像宮崎駿、庵野秀明這樣精心製造工藝品的人,應該被無愧的尊稱為「匠人」了。

庵野秀明令人欽佩之處,從他的作品中可見一斑。庵野秀明的動畫作品《新世紀福音戰士》是日本動畫界公認的「里程碑」式的作品,自1995年上映以來至今為人津津樂道。動畫依託《聖經》講述了公元2015年,名喚「福音戰士」的3個孩子駕駛「泛用人形決戰兵器」即巨型機器人,對抗宇宙外星怪物「使徒」入侵的故事。

庵野秀明使用「意識流」手法敘述故事,並在動畫中大量借用宗教、哲學意象,在日本社會掀起「現象級」的巨大迴響與衝擊,因此日本動畫界將《新世紀福音戰士》譽為「日本歷史上最偉大的動畫之一」。

從《鐵臂阿童木》到《鐵人28號》,從《新世紀福音戰士》到《攻殼機動隊》,日本動畫中的機器人形象不斷轉變。到底是什麼原因導致了日本動畫中機器人形象的轉變呢?村上春樹曾說:「阪神大地震」和「東京地鐵沙林毒氣事件」對日本人的影響很大。恐怕就是從那時起日本民眾開始反思現代社會的種種陰暗面。

日本民眾意識到科技並非萬能。面對自然災害和人性的惡,渺小的人類與科技一樣無能為力,甚至科技自身亦有無法改變的弊端。在日本文化中有遇到挫折即「向內」尋求解決之道的東方精神傳統,這種傳統被嵌入日本動畫藝術的內在語言中。所以,日本動畫中的機器人形象不斷「內化」,從外在於人類自身的「孩子式自動型」到「外在遙控操縱型」,又變為「進入式的內在操縱型」,直到《無罪》中的「人類自我改造型」,日本動畫中人與機器人的關係越走越近,甚至融合在一起。

事實上《無罪》中,人與機器的矛盾本質上被認為是人與自我的矛盾。這種矛盾最終在素子禪式的自我「捨棄」中得到了暫時的解決。然而,素子捨棄的不僅僅是自己的身體,更是人的本質——「人性」,這也是追求「永生」的必然代價。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