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成功的並不是故事本身

有人這樣批評朴贊郁的最新作品《小姐》，「奇技淫巧，以悅婦人」，矛頭直指那些看完後歡呼希望被掰彎的女性觀眾。

引發爭執的源頭，正是毫不遮蔽的百合之歡。尤其是結尾勝利大逃亡，海上航行還來了一段充滿儀式感的女同新編，悅耳的緬鈴聲，令一部份影迷震怒——認為朴贊郁故意討女權之歡喜，實際在行男權粗暴之實。

拋開無謂的男女權之爭，形式感極強的朴贊郁並沒有忘記技術流本分。《小姐》講了一個傳統深閨女性翻出籬牆，追求自由新生的通俗故事。下女初到貴族之家，大門一開，司機就告訴她，前面還有很長一段路，可見高牆之深。尾聲部份，小姐面對低矮的土牆，停下了腳步。那明明是伸上一腳就可以邁過的障礙，她卻得等著下女的鋪墊，才能一躍而過，奔向了廣闊天地。

《小姐》很長。電影分為三個版塊：慢、快、更快，反轉，再反轉，有如一場玩把觀眾好奇心的挑逗遊戲，拍打的力度，恰到好處，節奏感奇佳。

圍繞在小姐身旁只有這麼幾個人物：

底層來的下女，希望共贏的騙子男，還有變態入骨的二鬼子姨夫。

與朴贊郁之前作品相比，《小姐》文學性很強，但在群像刻畫上，缺少了以往的妙趣配角，停留在了「有一個故事」的光鮮表面。尤其中程過後，那種揮之不去的不真實遊戲感，蔓延到了第三部份的劫獄，迎來了朴贊郁個人惡趣味大爆發：辛苦抖露的八爪大章魚，切手指的地下室，烏煙瘴氣，令人窒息。

電影保留了朴贊郁玩味影像的諸多特長。好色客個個紳士派頭，西裝革履，端然安坐，聽貴族小姐朗誦禁書。他們聽得入迷，痴想聯翩，宣洩或被虐待的書中畫面，令他們神色亢奮，回味無窮。這組蒙太奇的構建，稱不上出挑，卻勾畫了人類慾望的終極境界——無邊際的放浪想像。如果是可見，可聞，可觸碰，那無論是女性帶來的歡愉，還是鞭撻肉體引發的刺激，都無法跟書本上的文字組合，打破禁忌的朗誦體驗所比擬。

深陷於感官刺激和文字迷宮的姨夫顯然是個性無能者，朗誦之餘還得身體力行的小姐，倒成了一個對男性無感的性冷淡。這些人物設定放回到日本殖民時代，更有一層耐人尋味的深意。

因為除了首尾出現的一撮日本軍人，《小姐》本可以是一個完全架空、脫胎於英劇《指匠情挑》的情感遊戲。姨夫自省般說道，日本是美麗的，朝鮮是醜陋的。作為施虐者的日本，引發了被虐者的膜拜與享受。

這跟羅泓軫《哭聲》裡陰魂不散的魔鬼如出一轍。

魔鬼來自於我們之間。

再到下女時不時冒出來心理獨白這類滾瓜爛熟的技巧，朴贊郁在《老男孩》時代吳大秀和李又真的校園遊戲已經玩得收不住雙手。也就是從一開始，《小姐》就明示所有觀眾，這是一場陰謀，自然而然，電影畫面也是陰謀的一部份。還有上吊不成之類的黑色幽默，朴贊鬱抑制了老淚縱橫的情節劇毛病，用一種歡天喜地、打通了懸殊階級的浪漫主義情調，把這對好姐妹送去了理想的避難地：

魔都上海。

兩個假戲真做的姑娘，最後把假戲演成了真戲。我們總要質疑，一對同性戀人該怎麼來電，又怎麼可以水乳交融。《春光乍泄》沒有緣由，他們一出現就是分分合合的親密愛人。《阿黛爾的生活》更加神話，完全就是街頭的一見鍾情，藍色迷亂。《小姐》的金敏喜和金泰璃脫光光了也並不完美，沒有大胸、翹臀，沒有直男期待的膚白或粉紅，只有健康、自然、坦蕩蕩的身體美。眾所周知，女性身體特徵越明顯，就越有不自覺討好男性觀眾之嫌。朴贊郁能在選角上找到了最合適的人選，包括盲打誤撞，趕上了金敏喜和洪常秀的不倫之戀，也是電影造化。

我只是一個喜歡骯髒故事的糟老頭罷了。

很多人說，這是朴贊郁假借電影人物之口的心理自白。但是，看著被無法掌控之慾望折磨得形容枯槁的姨夫，我浮現出來的電影以外人物形象，卻是那個同樣大病了一場卻在愛情上枯木逢春的韓國導演洪常秀。

《小姐》是一部無視道德戒律、挑釁男權社會的情色作品。從吸血鬼題材的《蝙蝠》，致敬希區柯克的《斯托克》再到盡解衣帶的《小姐》，朴贊郁的電影走向顯然在不斷靠近西方社會和主流電影評論圈。可又正如我們所容易疏忽的，韓國早已經是個基督教國家，韓國海外的電影留學生人數已經在很多地方超過了中國人，韓國電影可能比我們想像的更加西化也更加工業化。那麼，還抱有儒家社會的仁、義、禮、智、信，還把《金瓶梅》、《肉蒲團》看做是可以做成33D噱頭的中國電影，無論腦中想法還是實際行動，未免走得太慢了，甚至可能是不斷在退步。

《小姐》的高明，不在吐露芬芳的色慾，故作紛亂的迷局，而是在投注的視野。無論朴贊郁、奉俊昊還是羅泓軫，他們各自近作中都有一眼可見的問題弊病，但電影所展示出來的廣闊視野和更高追求，令人敬佩他們對拍電影這件事的執念之深。追趕自己，超越過去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