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5-30 01:38:34
《逃出絕命鎮》的一開始,劈頭蓋臉就拋出了一個懸念:一個獨自在黑夜中游走的男子突然被人迷昏拖走。影片旋即正式展開。只是,接下去的影像卻非常「清新」,連綿掠過的樹林、黑白藝術攝影、新世紀風格的人聲音樂,彷彿觀眾即將收看的是一部獨立文藝電影。而影片也很快通過男女主角的對話,概括地呈現劇情展開的表面矛盾,即種族通婚——黑人克里斯有個白人女友羅斯,他們準備週末見見羅斯的中產階級家長。
但正如中文譯名《逃出絕命鎮》(原名Get Out)和預先標明的「驚悚片」標籤告訴我們,事情顯然並不簡單。克里斯抵達羅斯父母家後,怪異事件接連發生,這些事件均強烈地提醒著他的有色人種身份,並讓他感到十分不適。他被催眠並被囚禁起來,才知道原來黑種人在這裡成了以羅斯一家人為代表的白人中產階級的肉身改造器具,進而展開了逃生。
《逃出絕命鎮》很大膽,因為導演喬丹·皮爾選擇以驚悚片的形式去探討後美國種族問題。驚悚片或者恐怖片的話題常見宗教、家庭、犯罪、怪物、科幻等,鮮見種族議題,而表現種族議題的電影往往又取或勵志或者苦情的路徑,驚悚片這一類型在體裁上並不容易營造認同感。
但是,僅僅換個形式討論種族通婚,大概也顯得不合時宜,畢竟早在1967年的《猜猜誰來晚餐》就已經正面直擊這一問題,並一舉拿下兩座奧斯卡獎,產生重大社會效應;而且比起今天的種族與性別現實,種族通婚也早已不是社會問題。
不過,《逃出絕命鎮》對「驚悚」這一品質的把握與營造是高明的。一方面,它深諳驚悚/恐怖片套路。它的場景是湖畔別墅,可以說是典型的封閉空間;它早早便出現死亡與屍體——儘管是一頭鹿;它有不正常的人物,黑人園丁和黑人女僕的表情與眼神絕對讓人毛骨悚然;它在音效上下了功夫,突發驚嚇(jump scare)也玩得不亦樂乎;後期更是在逃生路上血漿迸發,滅門血案讓人腎上腺素飆升。它的劇情之懸疑也會在最後讓人咋舌,感慨編劇設計的強大。換言之,喜歡驚悚/恐怖的觀眾可以找到足額的刺激要素。
另一方面,當觀眾看完全片,重新拼湊所有細節後便會發現,《逃出絕命鎮》的驚悚並非在於克里斯九死一生的逃脫,而在於整部電影所背靠的美國社會現實語境。這一層面的恐怖,不依賴音效,不依賴血漿,僅僅通過渲染一個黑人被眾多白人包圍所產生的不適感,就足夠強烈。它準確表達出了那種被視為異類的荒謬且恐怖的感受。它或許類似於個人的「社交恐懼症」,但其隱含的話語機制更加宏大,更具有公共性。
不過,「黑人」在這裡卻不僅僅是異類,它更是可居之奇貨,引得一干白人中產階級大玩Bingo遊戲喊價競拍。他們不是郊區3K黨,目的並非將有色人種趕盡殺絕。但他們的意圖同樣邪惡,因為他們將黑人視為延續生命或是改良肉身的器具,通過催眠和神經手術,實現白人大腦和黑人身體的嫁接,荒謬又科幻。
在這一點上,電影並沒有進行技術與倫理的剖析。但與其說這是不足,不如說這一從缺是精心權衡的結果,改以犯罪/心理變態的切口短平快地去銜接宏大的種族議題。例如,當我們去思考,為何身體的徵收對像是黑人時,綜合影片細節我們不難得出原因。一方面因為黑人是羅斯爺爺最深的執念(奧運短跑輸給黑人)、黑人身體有人種優勢,還因為在美國,黑人失蹤遠比白人失蹤更不受人關注,正如片中克里斯的好友、TSA警員羅德試圖報案時,卻淪為同為黑人同胞官員眼中的笑料——在後者眼中,黑人被白人抓去當「性奴」只怕是天方夜譚。
這是導演高明的反諷,指向後歐巴馬時代美國的社會現實。一邊是所謂的「黑命貴」(Black Lives Matter),另一邊是荒謬的黑人肉身收割奇譚。有色人種只是華麗的觀念口號,捧殺、愚化、邊緣化才是最殘酷的事實,不公、暴力與鎮壓此起彼伏。這一社會焦慮最讓人不寒而慄。
不怪乎在電影最後,克里斯逃生路上直接將羅斯一家反殺滅門,大多數觀眾反應是「解氣」;在觀眾發現從警車下來的是好友羅德,觀眾的反應是「歡呼」——克里斯總算平安了。
這種觀影情緒的爆發,得益於前面驚悚和懸疑效果的不斷堆疊,更來自於對虛偽邪惡的中產階級白人(WASP)的鄙視——一種現實主義情緒。末尾近乎「捨生取義」的黑人園丁和英勇救友的黑人警員也綜合製造了一個轟轟烈烈的英雄主義結局。可以說,導演對觀眾的癢點痛點都撓得極為精準。
在這一點上看,《逃出絕命鎮》為觀眾帶來了相當成功的宣洩(catharsis)效果。不過另一方面也可以認為,這一為了觀影大眾所設計的大高潮還是簡單化了,其中的二元對立還是略顯機械。
但本片還有其他精彩之處,尤其是喜劇演員/編劇出身的導演在電影中無縫編織的喜劇元素。黑人TSA職員羅德是集中代表,他口無遮攔,髒話猶如連珠炮,但能讓人輕鬆一笑。還有克里斯從囚房逃出時,拿著壁掛的雄鹿標本刺死羅斯父親,這一不尋常的兇器也帶有刻意的喜劇成份。當然,多次出現的鹿本身也具備重要的暗示與象徵意義。
不過最讓筆者欣賞的,還有兩點。一個是克里斯被催眠,意識陷入「暗坑」(sunken place),電影的鏡頭語言十分巧妙。攝影機變成了克里斯的主觀視角,視窗內容變成觀眾眼睜睜看著「自己」/克里斯的身體被羅斯一家搬動,頗有打破第四面牆(the fourth wall)的觀感,也強化了驚悚和喜劇的綜合效果。
另一點則是劇本設計上,克里斯有自己的童年陰影(沒有及時救助遭遇車禍的母親),又在最後加以克服(撞倒黑人女僕後決定救她)。這不僅加強了影片前期的懸疑,又在末尾讓人物形象更加豐富。除了直面種族主義的果敢,克里斯對自我的克服,讓影片多了一個維度。
如果說改編自石黑一雄小說的《別讓我走》(Never let me go)中,「養殖」複製人捐贈者故事看起來還過於溫吞矯情,削弱了感染力,那麼《逃出絕命鎮》中狗血的肉身收割奇譚另闢蹊徑,不關注身體倫理,轉而直擊仍舊迫切的種族問題,角度新穎,張力十足。作為驚悚懸疑片,它細節到位、邏輯周密,又不乏笑點;作為種族片,它沒有陳詞濫調,也不故作悲情,儘管最末在政治正確的保護下稍顯「爽文」品質,減弱了自身社會擔當,但仍有其突破。
最讓筆者期待的還有更進一步的反諷:白腦子的黑種人、香蕉人……凡此種種,不也值得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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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發於《虹膜》微信公眾號 2017年5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