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要永遠地直面人生,了解它的真諦,愛它的本質,然後,放棄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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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死亡、自由、束縛、解脫,這麼多的字眼融匯於短短的114分鐘。故事鋪排於一個晝夜,黎明與黃昏,日昇與日落,帶來的不是一如往常的祥和與安寧,而是生活給人的困惑與迷惘。故事裡,一天即一生。
2003年的第75屆奧斯卡,它獲得了9項提名,包括最佳影片、最佳導演和最佳女主配角在內的重要獎項,然而最終只拿到了一個獎,算是奧斯卡的一大遺珠。也正是這部影片,把妮可·基德曼推上了奧斯卡影后的寶座,它就是《時時刻刻》。
有了妮可·基德曼、朱利安·摩爾和梅麗爾·斯特里普這三大影后和戲骨加盟,影片的可看性提升一大截。曾憑藉《跳出我天地》和《朗讀者》享譽全球的英國導演史蒂芬·戴德利,雖然電影產量不高,還經常忙於導演話劇和音樂劇,但是在這部電影中展示了他嫻熟的技法以及獨到的人生觀,在為觀眾帶來一道華麗的視聽盛宴的同時,帶來的更多的是啟示與思考。
影片講述了三個不同時空的故事:妮可·基德曼飾演的維吉尼亞·伍爾夫生活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倫敦郊區,正在完成她最後一部小說《達洛維夫人》;朱利安·摩爾飾演的羅拉生活在二戰後的洛杉磯,讀了《達洛維夫人》的她對生活的意義產生了懷疑;2001年的紐約,梅麗爾·斯特里普飾演的克拉麗薩在為她患愛滋病的舊友準備晚會,他喜歡稱呼她為「達洛維夫人」。
除了影片開頭和結尾伍爾夫投河的場景,故事聚焦於三個女人一天的生活。三個不同時空的場景隨著故事的不斷深入,在螢幕上不斷切換。導演平行敘事的嫻熟手法在本片中完美地體現了出來,一句關於買花的台詞、一個插花動作都能玩轉得如此遊刃有餘,將三個場景自然流暢地接合在一起。
《達洛維夫人》這本書是三個故事最重要的聯繫。這本書是伍爾夫在1925年發表的一部長篇意識流小說,描述了主人公克拉麗莎·達洛維在一戰後英國一天的生活細節。編劇深諳這部小說原著的細節與精神,把它融合於電影。影片的第三個故事和小說的情節如出一轍,達洛維夫人去買花,然後舉辦宴會。然而電影與小說不同的是,小說中的達洛維夫人的宴會圓滿成功,名流濟濟,而電影中「達洛維夫人」的宴會門可羅雀,黯然收場。小說和電影中,達洛維夫人都有一個患病的朋友,他們都跳樓自盡而死。影片關於《達洛維夫人》的設定新穎且吸引人,以一種巧妙的形式賦予了電影獨特的文化內涵。
影片的氛圍細膩唯美,這得益於很多方面的因素。
首先自然是三位女演員的出色表演。妮可·基德曼看似散漫的表演高度還原了伍爾夫的形象,那種對生活之外的事物的渴望在平和的語調和憂鬱的眼神之下喘著粗氣。以隱忍克制的演技著稱的朱利安·摩爾在影片中依然延續她的風格,把一個四十年代的家庭主婦對平庸生活的厭倦演繹得真實又令人同情。梅麗爾·斯特里普對情緒的控制使得整個螢幕場景充滿張力。
配樂和視覺設計也非常討喜。鋼琴和絃樂的合奏一直是很受歡迎的配樂形式,跌宕起伏並不斷重複的配樂對情緒渲染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第二個故事中的佈景和服裝、髮型設計完美契合上世紀四五十年代的復古審美,場景中的每一個女性角色都像一件經過精雕細琢的藝術品。
影片最成功之處還是影片所探討的主題——關於女性主義,生活與生存,還有死亡——以及導演對這一主題非常成功的呈現。
與《鋼琴課》《末路狂花》等影片不同,我並不認為《時時刻刻》中的女性主義是導演刻意想要強調的,影片中存在的女性主義只是點到為止。最好的體現便是三個故事中的三個女女同性之吻。第一個故事中,男性角色,即伍爾夫的丈夫作為伍爾夫的監護人,第二個故事中,羅拉的地位相當於丈夫的附庸,女性的獨立遙遙無期。而三個同性之吻則擺脫了男性的情感力量的干涉,在影片中作為一種獨立的情感形式而存在,無疑是女性主義的表現。現實中的伍爾夫也是女權運動的旗手,電影中伍爾夫在小說中寫下的第一句話「達洛維夫人說:『我要自己去買花。』」這便是女性主義的宣言。
關於生活與生存的主題,在第二個故事中體現得最為完整與徹底。生活在上世紀四十年代的羅拉是個典型的家庭主婦,有體貼的丈夫和聽話乖巧的兒子。《達洛維夫人》這本書不斷促使她追問自己生活的意義究竟何在,日復一日不斷重複的機械式的生活讓她萌生了自殺的念頭。
《為奴十二年》的主人公說了這樣一句話:「我想要生活,而不是生存。」四十年代的美國,女性的社會形像似乎是社會為她們描摹設計好的,勤儉持家,相夫教子,這些教條深深地烙印在了全民的集體無意識之中。但羅拉的精神與思想游離於這個根深蒂固的體系之外,她渴望的生活在別處,在一個她看不到的地方,也許是死亡的深淵,她寧可死亡也不願苟且地生存。
平凡與平庸這兩個帶有完全相反語義色彩的詞想要表達的意思其實是相同的。當你過著那種年月日如出一轍的生活,單調乏味的時刻像枯枝落葉一般填充著你的生活,但你拒絕這種「生存」式的生活方式,想要擺脫這種束縛,那麼這樣的生活便是「平庸」;然而如果你欣然接受並樂在其中,即使你曾在其深淵中苦苦找尋仍然看不到任何意義,我們可以理所當然地美其名曰「平凡」。我們沒有資格站在自己一口圓井中對別人的生活指手畫腳,平凡也好,平庸也罷,生活之於每個人的背面,都是一道深淵。
影片詮釋得最為深刻的主題便是死亡。伍爾夫患有較嚴重的精神疾病,她徘徊於小說的虛擬世界和現實生活的交界地帶,承受著巨大的被束縛感,內心渴求著死亡。伍爾夫的自殺心理涉及精神病學領域,作為普通觀眾的我們較難理解,影片也沒有作出非常到位的闡釋。但是第三個故事對「自殺」的解讀如庖丁解牛,細膩透徹,震撼人心。
梅麗爾·斯特里普飾演的克拉麗莎有一個患有愛滋病的舊友理察,他是一位作家,才華橫溢但是生活難以自理,他無法忍受絕望的生活,但是為了克拉麗莎而堅強地活著。直到這一天,他終究不堪生活之痛與生活之無意義,縱深從高樓躍下,像《達洛維夫人》中的那個詩人一樣。「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生氣?」這是理察對克拉麗莎說的話,他害怕他的自殺會使克拉麗莎怪罪於他,彷彿自己是為了她而活。
當我們失去一個親朋好友時,我們悲傷的是什麼?是為他們無法再見到這個世界金色的陽光感到惋惜?是設身處地代入他們曾受之苦之後的驚懼?或者是因為自己的情感地圖突然淪陷一塊之後再也無法彌補而感到不知所措?
在情感方面,人都是自私的。自殺也好,挽留也好,都是在自己的情感即將潰堤之前做出的選擇。從一個正常人的眼光看,自殺是對自己和家人的度不負責任,非常多的人喜歡站在道德的至高點去批判那些自殺的人,痛斥他們給家人帶來了多大的痛苦。而影片的感人之處在於它摒棄了主流的道德偏見,表達了一種實實在在的人文主義關懷,它通過理察這個豐滿的人物來描繪生活中確實存在的一部份人的心理狀態,從厭世的初衷到最後自盡,產生了強烈的移情效果和代入感,讓你深切感受人物那種令人同情的絕望。
對於一個經過內心的徘徊與掙扎最終選擇死亡的人,除了同情,我的情感態度更多的是尊重,他敢於直面血淋淋的絕望,然後顫抖著雙手按下最終的按鈕,死亡是最好的選擇。而有些人根本不敢直面絕望,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死亡意味著什麼,就草草結束自己的生命,這才是對生命的玩弄與褻瀆。而我們沒有站在別人的位置感受過別人的絕望,又有什麼資格去指責和評論呢。
曾獲得坎城電影節金棕櫚獎的影片《愛》講述的是一個老年男子不忍妻子受病痛折磨,最終用枕頭將她悶死的故事,這樣的愛又有多少人能夠理解,能夠接受。
影片結尾是伍爾夫投河的場景,配合著畫外音——伍爾夫寫給丈夫的遺書:
「親愛的雷納德,要直面人生,永遠直面人生,了解它的真諦,永遠的了解,愛它的本質,然後,放棄它。萊納德,要記住我們一起走過的歲月,記住愛,記住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