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狠地揭傷疤

之前看過土耳其導演錫蘭的《三隻猴子》和《小亞細亞往事》這兩部電影，知道他特別擅長以平靜口吻講述一個值得深思的故事，影片中演員少有劇烈動作或者情感表達，拍攝手法上接近侯孝賢的《戀戀風塵》和小津安二郎《東京物語》，舒緩的畫面壓抑著急待爆發的情感。他的新電影《冬眠》，更是體現出這些。

暫且不談影片情節，先看看男主角Aydin初期給我們展示的形象。他從小奮鬥，「因為我勞作，放棄了童年，放棄了青春」，成年後參加探險，和友人一起騎摩托車或者扒火車去歐洲旅行，後來成為一名舞台劇演員。二十年後退休時手有餘錢，回到老家開了個旅館，與遊客經常閒聊，在當地報刊雜誌上發表有關宗教或者社會評論文章，計劃寫本《土耳其戲劇史》。某天他接到一封來自教窮人縫紉的老師求助信，祈求他捐款幫助。他就此事與友人討論，並希望組織富人捐款。

友人：「你要知道的，苦痛，貧窮是自然現象，這是上天賜予的。」 Aydin：「但上天也賦予我們智慧，讓我們解決問題。」 友人：「沒錯，但是有些人是帶著目的出生的，要讓他們完成他們的工作。你有創造力，是個藝術家，這件事與你何干呢？做好你的工作就行了。」

看到這兒，你是否對Aydin產生了尊敬之情，青年依靠自我奮鬥而獲得成功，老年積極關心社會問題或者幫助窮人，以他為人生奮鬥目標？那麼導演此時就會微微一笑，開始慢慢剝開這華麗的外層露出傷疤給你看。

其實Aydin家境殷實，父母給他留下了大筆房產實業。某次租戶Ismail欠了幾個月的房租，他將此事交給他的妹妹和司機兼「管家」去處理，後者請律師嘗試上訴來解決拖欠房租問題。此事被租戶上小學的兒子所知，心有所恨而砸破他的車玻璃。主線故事開始了。

Aydin的司機抓到租戶兒子後帶他回家去見他爸爸，司機與Ismail協商怎麼處理。Ismail之前因為刺傷調戲妻子的流氓而被關進監獄，出獄後不久因酗酒而失掉工作，拒絕了司機提出的賠償車玻璃要求，並徒手打破自家玻璃後，惡狠狠地說」這樣的懲罰夠了吧「。經常說要幫助窮人的Aydin，一直在遠處就這樣看著，甚至懼怕Ismail靠過來。

Ismail的弟弟出面主動來到Aydin家中，希望由自己來賠償車玻璃的損失。Aydin來到會客室外看到沾滿泥巴的客人皮鞋，心中所惡，將其踢到一邊。客人說明來意後執意要拿錢賠償，Aydin推讓再三後說出了車玻璃的維修價格，而這遠遠高於客人預期，手停在口袋裡然後就沒有拿出來。如果Aydin真的樂善好施，為何不直接說一個客人能接受的價格謊言呢？

此後Ismail弟弟帶著當初砸玻璃的侄子走到Aydin家中，希望以侄子對Aydin行親手禮來了結此事。司機告知此事後Aydin的第一反應是「我不是怕他，而是他跑來叫噢，說話斷斷續續的，讓我煩心」。

看著離婚在家無聊的妹妹，於是Aydin想讓她讀些他寫的宗教方面文章，並給點評價。妹妹如此回應：

妹妹：「一個在同一領域內專注研究了幾十年的人，與一個外行人相比，你覺得誰的話更有說服力？」 Aydin：「但是局外者清。」 妹妹：「不，我沒有勇氣對我不了解的事情大說特說。」 Aydin：」這有什麼不好嗎？」 妹妹：「我不是說這有什麼不好，而是···，而是·····」 Aydin：「庸俗？空洞？無害？」 妹妹：「不，不，不，我想說的是，關於宗教，信仰，精神，你懂什麼？你去過寺院嗎？你祈禱過嗎？談論過精神嗎？我不相信一個連自己父母墳地都沒有去過的人所說的話。」

不被親近的人所理解，刺痛了Aydin的傷疤，外出找友人聊天，同時在場的還有一位經常組織呼籲募捐的中學老師。中學老師不小心提到了之前某次地震後Aydin拒絕難民進入自家的旅館避難的事情，Aydin深感受辱，解釋說是因為自己的旅館根本承擔不了這麼多的難民，萬一再次發生地震後房屋倒塌壓死難民，繼而憤慨地說道：

「因為有錢就被人攻擊很正常嗎？難道這是我創造的世界嗎？事情本來就是這樣！上天就是這麼創造的，我能說些什麼？大自然沒有正義，哪裡都沒有！這不是我的錯，幹嘛要牽扯到道德和良心的事情？」

中學老師表示酒後口誤，以莎士比亞詩來做結束詞。

「良心，無非是懦夫們所用的一個名詞。他們害怕強有力者，借它來做搪塞。銅筋鐵骨是我們的良心，刀槍是我們的法令。「

Aydin的回應是：

」我們疲於奔命，做出好似大有可為的假像，每天早上我都有絕妙的想法，整天卻都在無所事事。「

Aydin的心死了，回家路過之前那封求助信中所提到的村子，看了眼後就離開了。

另外，Aydin的年輕妻子Nihal衣食無憂想去幫助窮人，但總是」手中有著大把的錢卻不知如何幫助窮人「。最後她直接去找Ismail，給他一筆錢希望能幫到他。Ismail一邊隨意數著錢，一邊說道：

「這部份的錢是我兒子，他不顧自己來挽回他爸爸的面子；這部份是為了我弟弟，四個月來四處下跪，求一口飯吃；這部份時為了Ismail這個壞酒鬼，他在兒子面前挨了打，丟了全家的臉；而這剩下的部份就是我們的英雄，Nihal小姐，向那些不如她幸運的人遞出橄欖枝，讓良心好過一些。所以你的出發點是好的，你計算過了，你人很好。但是你記住，Nihal小姐，你面前這個骯髒酒鬼沒有辦法去欣賞你的善意。」

說完，走到爐火旁將錢全部扔進去了，眼中一絲不為所動。

Aydin心地善良，希望幫助窮人，在親朋好友中的印象即是如此。而他幫助窮人的方式卻僅限於捐款，而抗拒與窮人直接發生聯繫；發表文章來呼籲關注窮人，而拒絕實地了解窮人的生活狀態，從未進過Ismail的家門。即使不得不直面窮人，他以社會中權利義務關係來處理賠償問題，根本沒有考慮到窮人的窘迫家庭情況。他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之中，自大，傲慢，自認為是救世主，而妹妹打破了這種幻想，說他其實一無所知，根本沒有針對那些社會問題發表言論的資格。最終，Aydin心中即使仍有幫助窮人的想法，也再無心去做，坐在電腦前開始寫一直未動筆的《土耳其戲劇史》。而Aydin妻子Nihal嘗試以最直接的方式把錢送給Ismail，得到的卻是被爐火燒掉後的灰燼，她的激情也被燒盡。

於是在漫天大雪之中，他們各自消散了熱情，進入「冬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