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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vich

2006-08-11 05:33:08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蒂姆•伯頓(Tim Burdon)的電影《大魚》(Big Fish)備受觀眾寵愛,短短幾句話,就能概括其精要:一個父親老是向別人講述自己過去近乎神話的傳奇經歷,兒子從小耳濡目染,深信不疑,成年後卻認為都是荒誕不經的吹噓,在父親臨終前,兒子終於發現父親的「神話」正是其生命歷程的最佳寫照。片名曾被中文化譯為《大智若魚》,有揄揚父輩智慧之意,影片由此會被理解為偏向前喻社會的代際溝通。不過,我以為一個稍嫌囉嗦的翻譯更能恰當地凸現影片主旨: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你不相信我說的故事,怎麼能理解其中妙處?《大魚》用故事的方式比較了兩種不同媒介——口語文化和印刷文化。

父親曾在病榻上對兒子說:「咱爺倆都是說故事的人(story teller)」。兒子對此報以居高臨下的寬容微笑,他是駐巴黎的大通訊社記者,在他看來,兩者有本質和等級上的區別,雖說在英語中,報導和故事是同一個詞(story),但父親那些漏洞百出、前後不搭、玄妙離奇的口語故事,怎麼能和自己發表印刷在嚴肅大報上的國際通訊相提並論?兒子的故事帶有印刷媒介的典型特徵:藉助印刷機達成的高強度重複拷貝、低清晰度的簡明風格、對事實的單一認定。

相比之下,父親的故事完全是口語化的,凌亂、隨意、發散式、細節豐富、但邏輯糟糕。和父親較生分的兒媳一開始很不適應公公口語故事中的插入、倒敘和補敘,父親啟發道:「你不知道嗎,這才是會講故事,平鋪直敘有什麼味道?」同樣手法如果過度運用,就會使印刷文字的故事結構趨於崩潰,而口語故事由於利用了時間的特性,則無此之虞。口語故事更像是音樂在時間中展開,它玩弄著「時間之流」無法重複的特點(「你無法兩次都踏入同一條河流」),與印刷媒介的精確複製與可反覆校驗正處於兩個極點之上,口語故事當然也可以印刷在紙面上,但就喪失了其最精妙的部份——即興和不可重複,就像音樂被錄製成唱片後,僅僅是音樂的複製品,一個固定的影子,而不是音樂本身。口語媒介的時間性特點,使得所謂「事實」在口語故事中呈現難以捉摸的一面,或者說,這並不是口語故事最關心的,口語故事中的意義在流動的時間中層層疊疊、變換不定,甚至互相衝突。這正是身處印刷媒介包圍的兒子最不能接受和理解的,他認為父親所說的一切是自大狂的妄想,而沒有反省到自己對事實非真即假的單一理解,使他無法介入父親的世界。每種媒介都規定了自身訊息的性質,這被麥克盧漢稱為「媒介的咒語」,在《大魚》中,兒子和父親的隔閡正是由於兩種媒介各自的咒語帶來了混淆和衝突。

印刷媒介藉由複製功能達成的群體一致和對事實的單一化理解,強化了歐洲各國文字的壁壘,曾被人認為是催生民族國家潮流的重要因素之一,而在重新部落化的今天已經失去了號召力。網路越來越深入地植入社會,在一對一的深度捲入條件下,父親的口語故事可以輕鬆戰勝兒子的印刷故事。影片中,身為攝影記者的兒媳很快就投誠於公公的口語魔咒之下,或許從側面證明影像比印刷文字更適應這個網路和讀圖時代。當然,整個《大魚》故事最精彩的部份是它的尾聲——父親的死和復生。父親在兒子童年時種下的口語萌芽,在他快要斷氣的時候終於破土而出,由兒子親口講述了父親一生中最精彩的故事:兒子載著父親突破公路上的交通阻塞(由車輪而誕生的雙向公路也帶有印刷媒介非此即彼的特徵,打破這個單一秩序似乎意味著兒子從這個印刷媒介的咒語中解放出來),來到河邊,父親化身為一條大魚,投入源頭活水,時間之河,一個可以令意義暢遊的口語世界。

《大魚》的高明,在於用了一個異常準確的意象捕捉到了口語媒介的特徵,比起公路和車輪的單向模式,還有什麼比魚和水更能帶來自由任意、方向無窮的感覺?飛翔和天空也許能與之相提並論,但失之輕靈和一覽無餘。水,神秘與半透明的水,映出這個世界的難以琢磨和變幻不定。我們要面對的問題是,你相信這個故事嗎?但相信我,答案絕不是非此即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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