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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店--The Shining

闪灵/鬼店(台)/幻觉

8.4 / 1,107,995人    146分鐘

導演: 史丹利庫伯力克
原著: 史蒂芬金
編劇: 史丹利庫伯力克
演員: 傑克尼柯遜 雪莉杜瓦 丹尼洛依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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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uvent

2006-12-19 04:22:01

又想起《閃靈》,想起作者手上的斧子


想想是因為《閃靈》這麼一部恐怖片喜歡上Kubrick的,還是有些詭異。
最喜歡Jack在飯店餐廳的群鬼里穿過的場景。如果不考慮餐廳本應是空無一人和某種年代錯亂感,是再正常不過的歡宴場景了。二十年代的華服,歡笑,配一曲低低的《午夜,星辰與你》(Midnight, the Stars and You),婉轉迴旋,情意繾綣。
喜歡屬於那些逝去時代的,在現在的語境中已毫無意義的優雅纏綿。
但Kubrick自己可能還是鍾情那把白人揮向黑人,丈夫揮向妻子,父親揮向兒子的斧子。
從魔鬼手中接過的斧子。開創了美國現代文明的斧子。
那般富麗堂皇的瞭望飯店,堪稱一代風流,卻是建在印第安人的纍纍白骨之上。
美國究竟是真正遵循聖經啟示建立的新耶路撒冷,還是聽從魔鬼召喚的罪惡之邦?Kubrick那裡從來沒有直接答案,他讓瞭望飯店一度葬身火海,但又浴火重生,不過陰靈不散罷了。
有趣的是,出場的鬼魂們並不是冤深似海的印第安土著或者黑人奴隸,而是白人,有罪的白人。他們,包括那一雙被父親砍死的洋娃娃一樣屍氣森森的「雙胞胎」姐妹,不控訴不哀怨不復仇,只負責誘惑和揭露,他們都是魔鬼的使者。
十幾年前,《奇愛博士》的五角大樓里坐了一大圈決定人類生死的菁英們也都是白人,一個黑人都不見,導演大概是故意的。

Jack是誰?一個寫不出東西來的小說家。他眼看生計無著,作為父親和丈夫的男權制家長地位岌岌可危,這促使他走向瘋狂,向妻兒舉起斧子。看到過很多這樣的分析,自己也曾這樣寫過。現在我又想,Jack的作者身份在現實層面固然可以視為寫作者,有署名權可以賺稿費的那人(author)理解,但在更高的層面上也可以是創造者(creator)。
基督教傳統中,真正的creator只有一個,the One,就是上帝。現代的作者觀念讓寫作者在文本內部倣傚上帝對於世界的權力。
當人,男人,想替代the One運用他的上帝之手而不得時,便聽到了魔鬼的召喚。太像OZ(TV Series,1997-2003)里一唱三嘆不斷重複的故事了。我豁然開朗,原來奧茲國和翡翠城裡所有的悲劇都是僭越之人應得的下場:無論是誰因為怎樣不公平的現實試圖創造一個多大多小的烏托邦,都是墮落的開始。「不是你選擇上帝,而是上帝選擇你。」無論上帝怎麼捉弄當事人,甚至剝奪他的生命,他仍然必須保持對上帝的謙遜和無條件的信任,唯有如此才能免於魔鬼的誘惑。OZ和《現代啟示錄》一樣,看似劍走偏鋒,反主流,骨子裡卻是再主流不過的意識形態。

說Jack是創造者,還可以在Kubrick本人身上找到一些線索。
電影也在現代作者觀念的脈絡里。不過,好萊塢的製片體制中導演權力很有限,很多時候製片,甚至明星都比導演更有決定權。導演沒有剪最後一刀的權力,實在不能說是電影的作者。
在《斯巴達克斯》里,主演老道格拉斯左右了影片的方向,這部片子與那個巨片時代的其他歷史大片,諸如《埃及豔后》,《亞歷山大大帝》一樣,與其說是在演羅馬埃及,不如說是在演美國自己,自由民主平等博愛以一種膚淺空洞無力的方式一再兜售。斯巴達克斯的女人和孩子最後獲得了自由,卻是由於在與貴族鬥爭中失敗的平民派領導人自殺前良心發現的仁慈。可以想像得到,這個結尾足以讓Kubrick瘋掉。
這部片子的拍攝直接促使他遠離美國,以獲得創作的自主權,晚年他還想把這部片子從本就不豐厚的作品名單里去掉。可見他十分在意自己創造者的身份,不能容忍別人插手導致的他作品裡的異質。
他遠赴英國後,創作過程也越放越慢,兩部影片的間隔越來越長,Jack的那種創作困境他想必是深有體會的。很多人都指出過,Jack可以說是作者的投影。
幾年前,我曾經從Jack身上第一次領悟到菁英主義者與極端男權主義分子二者深刻的同構性。之所以加上「極端」二字,在於男權機制是人類社會的基本構成,已不用再指出,也不能單獨用來指誰了。
現在我又在他身上看到「作者」為什麼會接過魔鬼遞過來的斧子。

我推測,恐怕Crassus的立場(《斯巴達克斯》裡的貴族派代表)更讓Kubrick傾心。在這部可以當現代人性教科書的電影裡,Kubrick著名的非人性化傾向在Crassus 身上已露出端倪。他看著窗外的羅馬說,這座城市是至高的,無數人該為它的美和榮譽獻出一切(沒有複查,大意如此)。
當然這樣的城市是被菁英統治的,軍事天才,藝術家,或者哲人,都是一個意思。Kubrick自己想當作者,但他又不忘警惕人類模仿上帝的後果。
這種模仿之所以註定以《奇愛博士》式的大毀滅做結,可能在於上帝是全知全能的,而人不是。人沒有先知的力量,卻逐步習得統治世界,甚至創造新事物的能力,何其危險。只在文本內部行使上帝的權力能逃開僭越的嫌疑嗎?
Kubrick對民粹主義自由民主的不信任,可能歸根到底是對欲做上帝而缺乏洞見和自控的人類的不信任。他寧願與某種受過教育的貴族階層曖昧夾纏,也不相信多數人的決定總是正確的。
Dr. Strangelove,這麼奇怪的片名和人名怎樣解讀?博士的頭銜意味著享有知識(影片還強調博士來自德國),知識意味著話語權力,民主和平的總統一敗塗地核戰爭已然爆發後,博士左右了五角大樓決策的方向。奇愛的賓語是什麼?人類,或者退一步說,人類菁英最好的那一口美味是什麼?奇愛博士絲毫不為億萬人的死亡而傷懷,他只為將用電腦選出十萬菁英來獲得生存權而興奮不已,他和Crassus一樣只愛人類的卓越和完美,並認為為了達致它可以不惜一切。而本來只是一種動物的人類不斷地認識世界,尋求真理以獲得製造,駕馭工具的額外力量,此所謂科學;而憑藉自己創造的工具,人加速度地向上帝的完美奔去,此所謂進步。

《2001太空漫遊》中古猿拋向空中的骨頭,也就是人類開始使用的第一件工具,轉瞬幻化為形狀相似的太空飛船,而這艘飛船會展開人類受制於工具(電腦),以及人類衰亡,新生的故事。《奇愛博士》里那位無端發動核攻擊的戰爭狂將軍還不足以把人類驅逐到地下一百年,終極boss其實是機器,是美蘇兩國你進我一尺我進你一丈的飛彈系統,一旦人類給機器預設的程序啟動了,就不再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Kubrick似乎在暗示我們,人一旦學會使用工具,學會了創造,就是吃了智慧果想如上帝一樣聰明的亞當,在奔向輝煌,終歸寂滅的路上再也停不下腳步。而毀滅人類的正是他們的造物,「自作孽,不可活」。
但Kubrick沒有把口封死,瞭望飯店燒了可以再建,核爆炸的煙塵散盡後「我們會在某個陽光普照的日子再相會」(《奇愛博士》片尾,We will Meet again的歌聲伴隨著朵朵騰空的蘑菇雲),人類衰亡了會有星孩誕生(《2001太空漫遊》)。
選擇性過濾百分之九十九的庸眾都在核戰爭中為人類的卓越獻出一切了;也過濾星孩是不是人類這個疑問。Kubrick還算沒有落入絕望的黑洞。

雖然虛無主義是理性啃了兩千年也沒啃下來的硬骨頭,雖然在時間裡「一切都在死」(Doctor Who, Season27),但人生在世總免不了掙紮一世,免不了有所希望。
為什麼《肖申克的救贖》這樣一部攝製水平僅為中上的商業片能以民間之力榮列經典?也許就在於它讓人們在極端不可能之中觸摸到了「希望」。

2006.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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