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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埃及記 [港]--Exodus [港]

出埃及记/TheExodus

6.4 / 811人    Canada:94分鐘 (Toronto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

導演: 彭浩翔
編劇: 彭浩翔
演員: 任達華 劉心悠 張家輝 溫碧霞 邵美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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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細

2007-09-21 12:55:06

小城大事:我們的哀歌


《出埃及記》真的令我很激動,因為我不單看到彭浩翔對藝術的堅持,我更看到他對我們整個社會狀態的勾勒和描繪,如此一針見血,我們可以到那裡找一個如此有心又有力的香港導演﹖

已經很久沒寫過影評,這一部不得不記。

香港導演之中,我對彭浩翔的期望其實很高,然而,他上部作品實在讓我有點失望,不是拍得不好,秤起來也算是高質素之作,只是我在《伊莎貝拉》看到太多其他導演的影子,卻無法看到彭導獨有的風格。我只感覺到他在顯本領,好讓我們知道他的多元化,也好拿個什麼獎充充場面,方便日後吸引投資者,我喜歡的還是本來的彭浩翔。然而,看畢《出埃及記》後,我知道我誤會了他。

聽說彭導很勤力,會規定自己每個月讀多少本書,看他的新作,我知道他的話沒假。我知道有很多很多人在批評這電影,甚至不停有人在Yahoo電影破口大罵,實在非常無奈,我想彭導現在的心情也許就像戲中的任達華一樣吧。看報導知道這片超支的情況嚴重,加上過不到大陸電檢,電影公司很可能會血本無歸,這樣下來,我真的怕他下次不敢、也再沒條件如此盡情去拍一部作品了。

《出埃及記》真的讓我很驚喜。這人跑了一趟澳門回到香港,已經不是本來的彭浩翔了,他再一次蛻變了,技巧比當年更圓熟,視野亦更廣闊,我心裡不禁為他喝采。雖說《伊莎貝拉》讓我頗為失望,但現在回想起來,這電影實在是彭導的一個里程碑,沒有《伊莎貝拉》,也不會有今日的《出埃及記》,我開始明白他為什麼要拍《伊莎貝拉》,為什麼要拍那種風格的電影,為什麼要行那一條路,原來當初的妥協是為了更遠大的藝術理想。

彭導早期的作品《買兇拍人》、《大丈夫》、《AV》和《公主復仇記》,每一部都有一條很正的橋,然而製作方面都很raw。現在回看,那一種raw其實都是因為budget有限,我還記得《AV》的燈光和攝影,印象很深刻,raw得來一點也不苟且,證明他本來就是一個有要求的導演。去年,在《伊莎貝拉》中,我第一次看到彭浩翔的精緻,我實在沒想過他也有能力拍這種電影,我總覺得他是一個故事創作者,多於覺得他是一個善於處理影像的電影導演。然而,在《伊莎貝拉》中,他告訴了我們,他不單能夠處理影像,甚至能靠著電影配樂揚威海外。

來到《出埃及記》,我終於看到一部屬於彭浩翔自己的masterpiece,不用為了賣座而東施效顰,不用為了有限的budget而降低製作上的要求。每一個場景、每一個鏡頭運動、每一件道具、每一次場面調度、演員的走位、剪接、音效和配樂都如此一絲不苟,怪不得會嚴重超支。後來聽電台訪問才知道,單單是那玻璃樓梯的場租,已經花了十幾萬,完全是不計成本。那幾場發生在玻璃樓梯的戲,拍得多麼精緻,如果沒有budget的話,一方面可能要犧牲不能用這場景,另一方面可能因為要省時間、省場租而要犧牲那些複雜的camera work。這一次,彭浩翔真的豁了出去。

不過,彭浩翔大概有一點計算錯誤,一方面我很懷疑該樓梯的場租值不值十幾萬,我真想知道producer有沒有講價,另一方面,我亦懷疑他高估了大眾對其劇本的接收程度和接受程度。絕大多數人對此片的評價都是悶和慢,連某專業影評都看得莫名其妙。不過,那位影評人連此片為什麼叫《出埃及記》都攪不懂,我實在很懷疑他的觀影能力和專業性,沒有悟性不要緊,也大可以去查探一下吧,一句到尾,那篇影評簡直是垃圾。

其實,從英女皇掛像的雙眼zoom out至警局走廊一班蛙人打犯,彭導在電影第一幕已經開宗明義跟我們交代了他的來意,他要說的是一個關於「個體vs建制」的故事。在我們的文化背景裡,英女皇曾經是最高權力的代表,而那一雙眼亦很容易令我們想起從前清潔香港的海報那一雙監視的眼神,第一個鏡頭已經非常刻意地運用了象徵來把建制和權力的概念引入。任達華是軍裝警員,亦即是警隊中最低級的,人數最多的一層,從他被委派到報案室和接手盤問張家輝之前的鋪排來看,他是一個不敢挑戰建制的人,連替需要早走同事接手落口供亦多番推搪,他亦是一個有堅持的人,當他看見旁邊的女同事把皮鞋脫下來換上拖鞋,臉上立即露出不值所為的神色,他坐在電腦前的每一個動作都是如此認真和嚴謹。任達華實在演得很好,非常有戲味。導演用一幕戲交代了任的性格,便立刻切入故事,把任推進那個「女人殺男人組織」的漩渦裡。

前段由張家輝出現到死亡,我們看到任達華作為個體如何去對抗龐大的建制,從那緩慢的推進,我們看到他的無力、掙扎與堅持。直轄上司不願受理有關邵美琪妨礙司法的報告,邵美琪暗地裡運用權力影響任查案,外母不停逼迫他要他「正正經經搞生意,有自己事業」,老婆不停責怪他只顧查案而忽略了家裡的事,然後再來一個免費日本旅行作利誘,連特首都說要「做好呢份工」。其實,任達華只是一個普通的軍裝警員,沒有什麼遠大的理想,只是,當他面對真理和公義的問題,他無法坐視不理,然而他身邊的環境卻像兩面向內推壓的牆,步步進迫叫他動彈不得,早在片中任替張補落口供後離開走廊的一幕,彭導便利用影像為任的處景寫下了伏線,後來亦有很多任達華被置在大環境正中央的鏡頭。

這電影最重要的一個鏡頭,應該是任達華為張家輝補錄口供的一幕,那一個180度水平旋轉的top shot,交代了任和張身份的互換,說是互換,不如說是「命運」的轉移。這的確是很有趣的轉移,由最初第一次錄口供任對張的輕視和質疑,到最後承繼了他的一切,包括他的使命,他被恐嚇後的畏縮,他的妻子,還有最後的死亡。在那間小小的盤問室內,任達華又任會想到自己會有如斯下場。

詹瑞文那個輪椅人的安排也很有意思,從片初到片末,由遠至近,像死神一樣,步步迫近任達華,然而他卻無法預知自己的死亡,亦無從擺脫厄運。又或者,殘廢和不能說話的詹瑞文本身已是一種強烈的警告,在他唯一以正面出場的一幕,他用強烈的眼神和表情,用盡全身力氣轉動指環,不就是要告訴任,厄運已經臨近了,你要起來反抗,要不然下場跟我一樣。然而,面對如此龐大的體制和神秘的殺人集團,任達華又可以怎樣﹖

當其他人都因畏懼而退出了,仍然要堅持下去嗎﹖當其他人都因為要保護自己而退縮了,仍然要堅持下去嗎﹖當其他人都陣亡了,仍然要堅持下去嗎﹖當至愛和家人都出言制止,仍然要堅持下去嗎﹖在死亡的威脅下,任達華選擇了投降,他選擇了苟且偷生。看到任達華和溫碧霞肉慾交纏,我差點沒流淚,那一刻的情慾,根本是慰藉,慰藉精神上的失落。這不是人生最大的悲哀嗎﹖

K房內那一首「小城大事」並不是任達華和溫碧霞的偷情之歌,而是一首的哀歌,那長得讓人不耐煩的long take其實是一種哀悼儀式,不單是為了任達華的精神死亡,也為哀悼我們和這個城市。電影院的暗黑中,我看見的不是任達華,而是很多不同的身影,包括建制以內和建制以外的,任何一個對公義和真理執著的人,任何一個抱有理想的人,任何一個不甘心降服於這個扭曲悖謬的世界的人。

「原來呢個世界入面有一啲嘢,荒謬到某一個程度嘅時候,就冇人會信。」荒謬的不是「男人殺女人的組織」,荒謬的是每天都有人在掙扎,每天都有人被建制排擠和剝削,我們卻視若無睹。相比張家輝,任達華其實幸福得多,他雖屬低層,不過也算是建制以內的既得利益者,有穩定的收入和各種生活的保障。張家輝才是那些真正被排擠在外的一群,住在河邊的貨櫃箱,最後連生活都成問題,臨死前的一幕,他甚至像過街老鼠一樣要問溫碧霞拿錢逃命。可是,他做錯了什麼﹖為什麼落得如此下場﹖正如溫碧霞所講,他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把所有人工都拿回給她作家用,溫碧霞的電視機壞了,他便替他置一部新的……他不過為了追尋真相。

我們看張家輝被任達華盤問的一段覺得很可笑,因為我們認為他的話很荒謬,從故事的角度來看,誤解是源於他知道了一些我們並不知道的真相,亦因為大家的身份和身處的境地並不一樣,以致無法互相理解。那個180度旋轉的top shot讓我想起跑馬地墳場門口的一對輓聯:「今夕吾軀歸故土,他朝君體也相同。」

我想起最近清拆皇后碼頭的事件,有不少社會聲音走出來反對抗議的一群,視他們絕食為荒謬行為,這不過是因為他們不在乎一個碼頭、一些建築物,同時亦因為他們看不見事件背後的implication。這一次政府隨便拆鐘樓、拆天星、拆皇后,下一次可以是你重視的任何一樣公共建築和物品。然而,更重要的是,今日被挪開的是硬件,明天可以是我們社會共同持守的信念和價值。可是,我們選擇了視若無睹,我們選擇了沉默,我們選擇了經濟,我們選擇了市場,我們選擇了大集團,我們選擇了大地產商,我們選擇了自由行,我們選擇了CEPA,我們選擇了QDII,我們選擇了做好呢份工,我們選擇了「擘返轉」,我們選擇了卡拉OK……

七‧一已經是遠去了的夢,2007年9月20日,港股收市報25,554點,我們已經忘了董建華,忘了廿三條,忘了普選,忘了八萬五,忘了負資產,忘了天星,忘了皇后,忘了黃毓民,忘了新來港學童,忘了紮鐵工人,忘了我們的海港,忘了藍色的天空……

我卻忘不了戲中詹瑞文的眼神和表情。有些事情,到了無法言說而又不能不說的地步,我們只能把它提昇到另一個層次,我在詹瑞文的眼睛裡看到一個為理想堅定不移的彭浩翔。

可是,誰又真正可以帶領我們出埃及、過紅海﹖

http://littlelittlewonderland.blogspot.com/2007/09/blog-post_21.html   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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