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thing is Everything, Everything is Thyself.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可以預言，這部電影將是繼《色·戒》之後，被寫影評最多的電影。我知道現在寫出影評來不免有趨之若鶩之嫌，不過有些話還真是不吐不快。

在豆瓣上看了一些有關這部電影的評論，最令觀眾質疑的就是熊貓最後的一擊必殺：那隻僅練了幾天武功的胖熊貓如何練就了＂無極拈花指＂？．究竟他是如何在幾天之內悟道的？觀眾不解,遂發帖。 某人回帖道， 你沒看到那捲武林秘籍是空白的嘛？ 這不正應了咱們道家的」無生萬有」嗎？ Nothing is Everything, 這次美國人可是用了咱們老祖宗的邏輯。

看了這個回帖俺當時也真是被感動到了。後來琢磨一下，覺得自己徹底被蒙了——那個秘籍哪裡是空白的？它明明是一張可以反光的白紙，一個可以反射的鏡子。 阿波從秘籍里看到的才不是Nothingness, 也不是虛空, 更不是」無」, 而是他自己----- 一個熊貓臉的倒影, 一個個反射在秘籍上大寫的"I", 一個被神秘力量(龜仙人的手指)選中的「I」。 秘籍的奇蹟在於，那個像鏡子一般的捲軸在反射的同時，也把照鏡子的人框在了一個奇觀式的存在中。透過龍之捲軸, 映入鏡中的」Self」即刻認同一股超驗的存在, 如同神話。鏡前之人一旦認同鏡中之像, 就會立刻神話自己，從而一個無中生有的自信心開始萌發。 這股自信一經證實, 就會有無限膨脹以致創造奇蹟的可能——既然一碗毫無秘方的麵條可以因為「相信」賣的紅火，一個從未練過功夫的熊貓為什麼不能使出絕招? 正是這碗麵條證實了熊貓的信心。 因為相信所以可能，這邏輯已經指導了西方基督教徒上千年了。

There is no accident. You must believe. 這兩句台詞在電影裡反覆了多次. 事實上如果做個補全對話, 全句應該是There is no accident. You must believe in yourself。 當然這個Self, 是那個已經神話了的,反射在鏡中的, 膨脹著的我。 烏仙人的手指頭把這個」我」從萬眾之中選了出來， 因此只要仙人的權威在， 支撐「我」變為神話的自信就有了存在的理由。正如上帝死掉之前的西方—— 只要信仰在, 基督徒就永遠是選民, 是寵兒, 是一群毫無忌憚，貪婪地研究自然這本大書的好孩子。

如果讀者對迪斯尼的另一部大片還有印象, 你也許會記得辛巴在失去父親之後, 也曾經在自己的倒影中獲得勇氣，只不過他看到的是湖中的影子。 那倒影又在辛巴的想像中化作了父親的影子。 這個鏡頭可以說是辛巴逐漸走向成熟中至關重要的一幕——他在照鏡子的同時既看到真實的自己，又認同了父親，從而將父親的力量與勇氣置換了過來。

------------------------------------------------------------

鏡子、主體，是我一直思考的問題。我以為，當我舉起鏡子的瞬間，我亦不再是「我」——鏡中的我極可能是我對自己之想像，也可能是我對他人對我的想像的想像…這話說來真有些繞，不過想像和現實之間的界限就是這麼模糊曖昧。對於西方人，這個有能力進行想像、並且有可能將信仰化作力量的主體，永遠脫不開那個啟蒙主義式的，具有個人英雄色彩的Individual. 從兩千年前萬神廟上刻下的Know Thyself到今天胖熊貓反覆強調的You must believe in yourself，這一以貫之的，就是那麼一個有關「我」的小圈子。認識自己既認識世界——可見在這個邏輯里，西方人不曾給「他者」留下半點的位置。由此我會寫出那個公式Nothing=Everything=Thyself 也許現在的西方人已不再相信託勒密體系，但是我認為那個小宇宙、大宇宙的基本邏輯還是沒有改變的。「我」——「萬有」，膨脹的自信心將二者聯繫在了一起。這不是東方人的邏輯，這不是通過消解自我而悟道，也不是從Nothingness中參透世間之真理。這依然是基督教的」Faith」和啟蒙主義的「Rationality」聯姻的產兒。

當西方人舉起鏡子，他們看到了被西方人想像的西方人；當東方人舉起鏡子，我們看到了被西方人所想像的東方人。同樣是鏡中世界的想像，這就是最根本的差別。《功夫熊貓》只不過就是西方人舉起來的一面鏡子，我們看到的，也只是他們的邏輯與想像，也只是他們對我們的想像而已。不必為其中的「中國元素」所感動，也不必爭論美國佬是否藉著「中國元素」大撈一筆。我們已經很難界定什麼是「中國元素」。不樂觀地講，我們今天所構建的「中國元素」，已是經過西方國家想像之後的重構。因此拿著這個重構之後的標準去衡量一個充滿東方想像的動畫片，豈不是荒謬之極嗎？


PS：在此附上Yeats詩歌的節選。Mirror on morrior mirrored is all the show...天才的詩人，一句話足以概括我嘮嘮叨叨一整篇的文章！

One image crossed the many-headed, sat
Under the tropic shade, grew round and slow,
No Hamlet thin from eating flies, a fat
Dreamer of the Middle Ages. Empty eyeballs knew
That knowledge increases unreality, that
Mirror on mirror mirrored is all the show.
When gong and conch declare the hour to bless
Grimalkin crawls to Buddha's emptiness.

---W.B.Yeats "The Statues"

再PS: 記得我的老師George O'Connell曾經說過這樣一句話，我至今記得真切：我們永遠不知道對方在想什麼。眼睛真的是心靈的窗口嗎？你從他的眼睛裡看到了什麼？
你什麼也看不到，除了你自己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