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楢山節考[1958]--Ballad of Narayama

楢山节考/楢山节考/BalladofNarayama

7.8 / 3,793人    98分鐘

導演: 木下惠介
編劇: 木下惠介 深澤七郎
演員: 田中絹代 望月優子 宮口精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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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ebepyj

2009-01-22 03:31:55

深澤七郎:楢山小調考


山連著山,四處全是山。在這信州①(①信州也稱信儂,即現在的長野縣。)的群山之間,有一個叫做前村的村子,村邊上住著阿鈴一家。阿鈴家的門前有一個伐去了大櫸樹後留下的樹墩,墩面平如板狀,孩子們和過路人可在上面落坐,所以這樹墩很受器重,村裡的人便把阿鈴家喚作樹墩兒。阿鈴嫁到這兒來已有五十年之久了,這裡把阿鈴娘家所在的村子也喚作前村,由於都沒有村名,所以雙方都將對方稱作前村。說是前村,其實只隔著一座山而已。阿鈴今年六十九歲,丈夫二十年前就死了,獨生兒子辰平的媳婦去年去揀栗子時,失足滾進山谷,摔死在谷底。留下四個孫子孫女由阿鈴照管著,阿鈴感到,與照料孫子孫女相比,還是替成了鰥夫的辰平尋找續絃更叫她傷透腦筋,因為本村和前村都沒有合適的寡婦。

  那天,有兩件阿鈴期待的消息傳進了她的耳朵里。這天早晨,一個往後山去的行人邊走邊唱了那首祭祀歌:

  三度祭楢山,
  栗子把花開。

  正想著該有人唱它了的時候,就聽到了這首村里人在盂蘭盆會上跳舞時唱的歌。今年還一直沒有人唱過,所以阿鈴一直惦記著呢。歌詞的意思是說,過三年長三歲。由於村裡的人到了七十歲就得去祭楢山,這歌便在通知老年人:這一天將要來臨。

  阿鈴對著歌聲離去的方向側耳傾聽,暗中朝一旁的辰平覷了一眼,只見辰平抬起下顎,像是追隨著歌聲似地聽得正出神,歌聲使他瞪大著雙眼。阿鈴看到這種情況,心想:辰平將送自己去祭楢山,然而看他目前的眼神,他畢竟還是替我擔心的。想到這裡,阿鈴心中馬上湧出一個念頭:「這孩子是個孝子哪!」

  阿鈴等來的另一個消息是送信的人從娘家來報告,在前村物色到一個寡婦可作填房,這寡婦和辰平同年,四十五歲,據說三天前剛料理完丈夫的喪事。只要年齡合適,就等於沒有問題,可以定下來。送信的人是來報告物色到了填房的,定下過門的日子便回去了。辰平上山去了,不在家。與其說是阿鈴一人作的主,倒不如說送信的人把消息一帶來,一切就都決定了。所以辰平回來後,只須把情況告訴他就行了。這裡不論誰家,對婚姻問題都是簡單辦理的,雙方合得來,自由交談一下就可以決定,也沒有什麼隆重的結婚儀式,實際上只是讓當事人搬到對方家中便算完事。所謂介紹人斡旋,其實只要年歲相當就成。當事人去對方家中玩玩,一俟留宿便永遠成了男家的人了。且說這裡也有盂蘭盆節、也有新年,但節日遊玩的地方根本沒有,只是不幹活罷了。只有在楢山祭祀節那天才燒點好萊,平時一切事情都從簡。

  阿鈴目送著送信的人離去,心想:這個送信的人說他是自己娘家差來的,其實大概是那位填房的近親。那女人的丈夫剛死三天,他就立即跑來商量改嫁的事,大概是十分關心這個寡婦的出路吧。阿鈴覺得從自己這方面來說,問題這麼迅速得到了解決,確是值得慶幸的事。阿鈴明年就滿七十歲,是到了去祭楢山的年齡了,屆時填房還沒找到的話,將如何是好?阿鈴心裡很焦急。正在這個時候,提出了這樁親事,雙方年齡正合適。阿鈴想,再過些日子,那媳婦將在她父親或別的親屬陪同下一起從前村到這裡來了,想到這一點,阿鈴如釋重負似地放心了。只要想像一下家中來了一個女人,似乎天大的困難已經得到解決,更不必說是從前村娶來了個媳婦啦。阿鈴有三個孫子,十六歲的袈裟吉最大,最小的是個孫女,才三歲。阿鈴和村裡的人都覺得,由於填房怎麼也物色不到,連辰平都像是死了心,他心不在焉,對什麼事都打不起精神。不過現在這麼一來大概又會振作起來了。想到這點,阿鈴自己也高興起來了。

  傍晚,辰平從山裡回來,坐在樹墩上。阿鈴便從家中高聲對著辰平的背影嚷道:「喂,有個媳婦要從前村嫁過來了!前天剛守的寡,七七四十九天一完,就過來。」

  講到親事已定,阿鈴就彷彿在報告什麼豐功偉績似的,得意非凡。

  辰平轉過臉來問道:「是嗎?從前村來?多大歲數?」
  阿鈴跑到辰平身旁回答說:「叫阿玉,和你同歲,也是四十五。」
  辰平笑著說:「如今肯定毫無風韻了,哈哈哈。」

  他也許有點不好意思,附和著阿鈴的話,顯得很高興。憑著老年人的直感,阿鈴覺得,和續絃相比,辰平心裡好像在思慮著別的什麼事情。不過阿鈴高興得顧不過來了。

  楢山上住有神仙。由於進楢山的人都見過神,所以誰都深信不疑。既然現實中有神存在著,和其他平常的節日活動相比,人們就對祭祀活動特別賣力。說到祭祀,也就都成了祭祀楢山。由於這項祭祀與盂蘭盆節連在一起,盂蘭盆節跳舞時唱的歌和祭祀楢山的歌就混在一起了。

  盂蘭盆節是從陰曆的七月十三日開始,到十六日為止,而祭祀楢山的夜祭是在盂蘭盆節的前夜——七月十二日,祭祀的午夜要吃夜宵。人們採來了初秋時山上出的土產、野栗、野葡萄、柯樹和榧樹結的果實、蘑菇。此外還煮白米飯吃,還要做農家土酒。白米是最可寶貴的東西,有「雪花米」之稱,在這個窮鄉僻村里,種上它也收穫不了多少。因為沒有平地,山區多產小米、穇子、玉米等,這些東西就成了主食。白米只用於祭祀楢山和供給病特別重的病人吃,一般人平時吃不上。

  在盂蘭盆跳舞的歌詞里都這麼唱:

  阿爸行為不檢點,
  臥病三天吃米飯。

  這是規勸別奢侈的歌詞。它嘲諷家中的父親是個敗家子、糊塗蟲,得了一點小病竟立刻煮白米飯吃!這首歌在許多事情上被當作格言來運用,做兒子的偷懶時,他的雙親或兄弟就唱道:

  阿哥行為不檢點,
  臥病三天吃米飯。

  對於遊手好閒不知艱苦的人,就用這歌來警告他們——怎麼說得出口想煮雪花米吃呢?在不聽雙親的吩咐時,在兒子對雙親表示不滿時,也往往用這首歌。

  祭祀楢山的歌雖然只有《栗子把花開》一首,但村裡的人會按曲調編出各種諧謔的歌詞來唱。

  阿鈴的家在村子的盡頭,所以就成了人們去後山的必由之路。再過一個月就是祭祀楢山的日子了,祭祀歌一旦唱了起來,就接連不斷地傳入阿鈴的耳裡:

  鹽鋪阿酉運氣好,
  進山那天下大雪。

  在村子裡,進山這個詞有著完全不同的兩種含義,儘管發音和聲調都相同,然而無論誰都能分清究竟是說的哪一種意思。一種是指上山幹活,人們上山去砍柴、燒炭等;另一種就意味著去楢山。如果到楢山去的那天飄起雪花來,傳說進山者的運氣就好。眼下鹽鋪中雖沒有叫阿酉的人,但是在好幾代以前卻確有其人,由於進山的那天雪花紛飛,他便成了運氣好的代表人物,並編成了歌詞流傳至今。在這個村里,雪並不希罕,冬天來臨後,村里時不時下雪,山頂在冬天也是一片雪白。不過阿酉這個人卻是在抵達楢山時碰上老天下雪的,頂著雪花上山是不吉利的事,所以阿酉這種情況最為理想。而這歌也就包含著另一層意思,它暗示出夏天不上楢山,要儘可能在冬天上山。因此去祭楢山的人便選擇要下雪的時候去。楢山是座雪花一旦堆積起來就不能通行的山,這座住有神的楢山地處偏遠,要越過七谷三池才能抵達。如果路上沒有雪,到達楢山時還不下雪,那就不能叫運氣好了。這歌也就是在指定一個極有限的時間——要趕在下雪之前進山!

  阿鈴很久以前就作好去祭楢山的思想準備了,出發前的餞別酒是非準備不可的;進山下坐用的蓆子之類的東西早在三年前就預先做好了;還必須替當了鰥夫的辰平定下續絃。然而,把餞別酒、蓆子、續絃的事都料理定當後,還有一樁事也必須處理好。

  當看準誰也不在場的時候,阿鈴便張開嘴巴,手握火石塊鏗鏗鏗地敲打自己的上下門齒,她要把自己結實的牙齒敲掉。鏗鏗鏗地一敲,阿鈴痛得腦門直響,但她忍住痛繼續敲,阿鈴心想,這樣敲下去牙齒總會掉下來的吧。想到牙齒敲掉後所帶來的喜悅,好像此時敲打牙齒的疼痛都使阿鈴感到很舒坦。

  阿鈴上了年紀後,牙齒仍然很好。她年輕時就以自己生就一副好牙而感到自豪,她可以把乾硬的玉米喀嚓喀嚓地咬碎吃下肚去。由於上了年紀牙齒還一顆不缺,這倒使阿鈴感到難以見人了。兒子辰平尚且掉了好幾顆牙,阿鈴的一口牙齒卻整整齊齊地排列在嘴裡,吃東西毫不遜色,使人覺得她什麼都能吃。這就使阿鈴感到很難為情,因為在這個村子裡,食物還比較欠缺。

  村裡的人對阿鈴說:「你那牙齒,什麼東西都不在乎哪。松子也好,放屁豆也好,你都能一掃而光嘛。」

  這倒並不是在開玩笑,說這種話的的確確是在嘲弄她。所謂放屁豆,其實就是蠶豆,它像石頭一樣硬,吃這種豆愛放屁,所以吃了它放屁的時候,別人就會說吃了放屁豆啦。這豆堅硬,不好吃,從這層意思來說,一般又喚作蠶豆或硬豆。阿鈴雖然從來不曾在人前放過屁,但特意對她使用放屁豆這個詞彙,這無疑是在嘲諷她,對此,阿鈴心裡也十分清楚,因為有好幾個人都使用了類似的說法。阿鈴心想:上了年紀、況且已到了去祭楢山的年齡,牙齒竟然還這麼好,難怪要被人說三道四,這也是無奈何的事。

  「奶奶有三十三顆牙齒啊!」孫子袈裟吉他們也來嘲弄她。

  連小孫子們都以毫無顧忌的神態這麼講。可是阿鈴用手指點著牙齒一個個數過來,她上下的牙齒只有二十八顆。

  「胡說八道!我只有二十八顆牙嘛!」阿鈴回敬了一句。

  「哦?你數不上來吧,真的比這二十八多哪。」袈裟吉馬上予以反駁,口氣刺人。他想說有三十三顆,因為在去年的盂蘭盆節的舞蹈歌中,他曾唱過:

  俺家奶奶的隱私處,
  虎牙整齊三十三顆。

  聽他這麼一唱,當時大家都笑得前俯後仰。這首歌是袈裟吉根據村里最粗俗的艷歌改作的,原歌詞是說:「俺家母親的隱私處,陰毛整齊三十三根。」這是侮辱母親的歌,袈裟吉將詞兒換成虎牙唱起來,博得了大聲喝采。所以袈裟吉就非堅持三十三顆這個數字不可,他便到處揚言阿鈴的牙齒有三十三顆。

  阿鈴嫁到這個村子來後,有全村最美貌的婦女之稱。丈夫死了以後,她不像別的寡婦那樣有過什麼醜聞,也從來沒有被人說三道四過,不料在牙齒的問題上遇上了叫她難堪的事情,所以去祭楢山之前,阿鈴無論如何非得想方設法將牙齒敲掉不可。阿鈴希望自己伏在辰平的背上去祭楢山的時候,將會是一個掉了牙齒的體面的老太婆。她就背著人用火石敲打,想把牙齒敲掉。

  阿鈴的鄰家叫錢屋。村里並沒有什麼花錢的地方,無論誰家都沒錢,可是錢屋這戶人家去越後的時候,曾帶了一枚天保錢①(①江戶幕府在天寶六年(1835年)鑄造的橢圓形銅錢,幣值一百文。到明治二十年(1887年),相當於八厘。)回村,於是人們就把這戶人家叫作錢屋了。錢屋家的老爺於叫阿又,今年七十歲。他和阿鈴相鄰而居,又加上年歲相同,所以長期以來兩人就愛在一起攀談。阿鈴在好幾年前就把進山的日子記掛在心上了,而錢屋卻是全村名列第一的吝嗇鬼,對進山那天要準備的最後一次花費似乎也捨不得,進山的準備工作完全沒有做。本來據說他今春之前可能要進山,但夏天都過完了,人們就在背後傳來傳去,說冬天也許要上山了,還說上山的時候他也許是悄悄地不辭而別。可是阿鈴卻看穿了阿又他命中注定了根本不打算進山,阿鈴總覺得他是個混帳東西。阿鈴自己已經拿定主意,在七十歲那年的新年裡就進山去。

  錢屋的隔壁人家叫燒松,在這戶人家的後門口有一棵枯死的大松樹,留下的樹幹,形狀宛如一塊岩石。很久以前,這棵大松樹遭到了雷擊,從此他家就被稱作燒鬆了。

  燒松的隔壁是雨屋家。在村子的東南方有一座巽山。據說這戶人家的人一到巽山去,天上一定下雨。因為這戶人家的祖上曾在巽山發現一條兩頭蛇,把蛇殺死了,從此以後,這戶人家的人一上巽山天就下雨,所以被喚作雨屋。

  雨屋的隔壁人家就是歌中唱到的那有名的榧樹家。全村一共有二十二戶人家,村里最大的樹就是這棵榧樹。歌曰:

  榧樹家阿銀懶女人,
  兒孫滿堂一窩老鼠。

  阿鈴嫁到這村來的時候,阿銀老太婆還活著。阿銀這個傻女人以懶出名,她的壞名聲至今還留在歌詞里。老鼠指的是她的孫子和曾孫,孩子多得像一窩老鼠,在這個食物極度不足的村里,四世同堂無非是在嘲笑多產和早熟的女人竟然延續了三代!阿銀生子、育孫、抱曾孫,人們羞辱她是個光生好色子孫的女人。懶女人指的是不規矩的女人、淫亂的女人。

  到了七月裡,誰都沉不住氣了。祭祀雖只有一天的時間,由於每年只此一度,所以一進入七月,氣氛已經和祭祀日沒有什麼兩樣。就這樣,那一天終於來臨——第二天就是祭祀日了。辰平在忙忙碌碌,大家都喜氣洋洋的。由於袈裟吉他們跑到什麼地方去了,一點忙也幫不了,辰平就一個人忙得團團轉。

  辰平從雨屋家門前走過時,聽到那家男人在裡面唱虎牙之歌:

  樹墩兒家阿鈴隱私處,
  虎牙整齊三十三顆。

  辰平心想:「這個混蛋!」

  辰平是頭一次聽到這種歌。雖說袈裟吉去年就唱過這歌,但阿鈴和辰平去年都不曾聽到。今年卻明目張胆地指名道姓,把「樹墩兒家阿鈴」都唱出來了。

  辰平飛快地破門進入雨屋家,他見雨屋家的男人在堂屋,便一屁股坐到堂屋的地上,說道:「喂,請你上我家去,去數一下俺家奶奶的牙齒究竟有幾顆!」

  平素一貫寡言的辰平這回竟噘著嘴闖進屋來,所以氣氛十分緊張,雨屋家的男人驚惶失措了。

  「喔,不是這麼回事哪。我只不過是哼哼你家袈裟吉唱的歌罷了,你說那樣的話就不好辦了……」

  直到這時辰平才知道帶頭唱起這歌的人是袈裟吉。人家一問,袈裟吉曾經拼命堅持這樣的說法:「奶奶的牙齒有三十三顆!」

  對方這麼一說,辰平才恍然大悟。不過袈裟吉在辰平和阿鈴面前卻是從未唱過。

  辰平默默地從雨屋家逃出來,揀起一根掉在道旁的粗木棍,四處去尋找不知跑到哪兒去了的小鬼袈裟吉。

  袈裟吉正在池前家的一側和四五個孩子一起唱歌:

  一年一度祭山日,
  手巾纏頭吃好飯。

  杉樹叢象籬笆似地攔在眼前,看不見人影,但立刻就能聽出,其中混有袈裟吉的歌聲。

  辰平揮動著木棍喝道:「袈裟!奶奶的牙齒是虎牙嗎!你這個混蛋,奶奶對你這樣疼愛,可你竟如此放肆,你,你太可惡了!」

  辰平騰起身一棍打下去,但袈裟吉一閃身躲了過去,木棍打在身旁的石頭上。由於用力過猛,辰平痛得雙手發麻。

  袈裟吉向前方逃去,滿不在乎地朝辰平望望。

  辰平朝著袈裟吉那邊罵道:「畜生!你別想吃飯!」

  村里人經常說這樣的話:「你別想吃飯!」「不給你飯吃!」雖說不給飯吃的懲罰也確有其事,但這種話仍屬氣頭上的罵人話。

  當晚吃飯的時候,到了全家圍在飯桌旁坐下時,袈裟吉從門外進來,和大家一起坐到了飯桌前,他朝辰平掃了一眼,辰平的臉色似乎有點沮喪,先前的憤怒樣子已經影蹤全無了。

  從辰平那方面來說,他實在不願意當著阿鈴的面觸及虎牙之歌,他就是不想讓阿鈴知道那種歌。辰平心裡在想,方纔的事,袈裟吉不要講出來才好。

  袈裟吉在肚裡尋思:為了這虎牙之歌竟發那麼大的火!對這點區區小事,竟如此動怒,真有點怪哪,真是這麼可惡嗎?今後過什麼節日的時候,我還要不停地唱!

  袈裟吉好勝心頗強。這時他想,就這麼辦,便神氣活現起來。袈裟吉對父親最近就要續絃一事十分反感。這時,大家已盛好飯開始吃了。說是飯,其實就是用玉米麵疙瘩和蔬菜做成的糊糊罷了,與其說是「吃」,倒還不如說「喝」更為妥當。

  阿鈴在想著別的事情。她預感到,雖然時間早了些,從前村來作填房的媳婦,祭祀日那天也許就會到的。本想她今天會來,但是沒有來,那末明天也許要來了。阿鈴覺得還是事先通知全家一下為好。

  「明天,前村也許要來個媽媽了哪。」阿鈴脫口而出,象報告好消息那樣向孫子們正式宣佈。

  「時間還只過去了一個月,不過早一點來的話,奶奶做飯就不用愁了。」辰平高興地幫著腔。

  話音剛落,袈裟吉舉手示意說:「等一等」。他擺出要制止辰平這樣講的樣子,對著阿鈴嚷道:「不要前村來什麼媽媽嘛!」接著,他氣勢洶洶地看著辰平說:「我去娶個媳婦來,不要後娘!」

  袈裟吉又轉向阿鈴說:「做飯嫌麻煩的話,讓我媳婦去幹好了,別出聲了!」

  阿鈴大為吃驚。她把手裡拿著的一雙筷子朝袈裟吉的臉上摔過去,並大聲罵道:「混帳!你別吃飯!」

  十三歲的孫子像是替阿鈴助威似地插嘴說:「袈裟哥要娶池前家的阿松哪。」

  這話是當著大家的面講的,他打算叫袈裟吉出出醜。袈裟吉和池前家的阿松相好這件事,做兄弟的一清二楚。

  袈裟吉衝著兄弟劈面就是一巴掌,怒目而視地說:「混蛋!少費話!」

  辰平也吃驚不小,不過又能說什麼呢!?袈裟吉娶媳婦這種事真是想都不曾想過。這個村子裡都是晚婚,二十歲不到的人娶媳婦似乎還不曾有過。但是辰平被袈裟吉明目張胆的反對所壓倒。

  歌曰;

  三十過了也不晚,
  增加一人算添倆。

  這是一首鼓勵晚婚的歌,添倆是指食物會相應地不夠了。所以阿鈴也好,辰平也好,他們做夢也不會想到給袈裟吉娶媳婦這種事。

  潺湲的河水流經村子,途中形成一處水池似的凹塘,塘前有一戶人家,人們便稱之為池前。池前家有一個名叫阿松的女孩,這情況阿鈴也很熟悉。儘管阿鈴衝著袈裟吉大罵了一通,但是仔細一想,這無疑是不明事理的惡老太婆的壞作風,頓時氣消了不少。阿鈴現在才注意到,那個阿松已經長大成人了,袈裟吉也是個大人了。剛才袈裟吉突如其來地說出那樣的話,乍一聽又驚又氣,然而阿鈴畢竟想起這麼個問題來:自己怎麼一點覺察不出來,實在過意不去。

  袈裟吉已經從飯桌旁走開了。

  第二天就是祭祀日。孩子們吃飽了雪花米,向祭祀場走去。村子中心有一塊平坦的場所,這就是祭祀場。雖說是夜晚舉行祭祀,但孩子們一早就湧來了,在祭祀場上跳盂蘭盆舞。說是跳舞,其實只是兩手持杓,邊敲擊邊踏著步子轉圈子罷了。與其說是在跳舞,還不如說是在唱歌轉圓圈。辰平也到什麼人家去串門了,只留下阿鈴一個人在家。

  中午時分,有一個婦女面朝著阿鈴家坐在屋前的樹墩兒上,她的旁邊放著一隻裝得滿滿的布制提囊,看上去像是在等什麼人。

  阿鈴起先也考慮過:坐在那兒的這個婦女,會不會就是從前村來的新媳婦?可是轉念一想:要是新媳婦,那就應該進屋來呀。所以沒有料到她真是新媳婦。看上去,那婦女好像是因為祭祀而打前村來誰家作客,在這兒歇歇腿的吧。不過布提囊這麼鼓鼓囊囊的,又使人覺得她畢竟不同於普通的來客,阿鈴忍耐不住,從屋裡走出來問道:「我雖然不認識你是誰,但看來你是來祭祀的嘍?」

  這婦女很親熱地答道:「辰平是住在這裡的吧。」
  「還真是新媳婦哪!」阿鈴心裡想,於是問道:「你是由前村來的嘍?是叫阿玉嗎?」
  「噯,我是阿玉。我們村里也在祭祀,可是大家叫我上這兒來祭祀,我今天就來了。」
  阿鈴一邊拉著阿玉的袖子一邊說:「是嗎?快,快進屋坐。」
  阿鈴高興非凡,張羅這張羅那,擺出了一桌祭祀日的盛宴款待來客。
  「來,請吃吧,我這就去叫辰平來。」阿鈴說。
  「大家告訴我說,與其在家吃飯,還不如上這兒來吃飯好,所以我今天早飯之前就出門了。」阿玉回答。
  「喔,請請,你吃吧,不要客氣。」

  阿鈴心想:她何必說這種話,我本以為她昨天會來的,所以應該說早飯什麼的已經吃過了,即使她說是吃過早飯來的,我們也還是會立刻款待她的呀。

  阿玉邊吃邊攀談起來:「大家都說奶奶你為人好,直催我:「早點去,早點去!」
  阿鈴樂滋滋地望著阿玉,看她吃得很香。
  「上次到這裡來的人是我的哥哥,他說奶奶是個好人,我也就想早點來了。」阿玉說。
  阿鈴朝阿玉那邊靠了靠,她覺得阿玉為人直率,不是在曲意恭維自己。
  「你再早點來就更好了,我本以為你昨天會來的呢!」

  阿鈴說著又探出身子向前靠靠,但是發覺過份靠近的話,自己的一口好牙就會被對方瞧見,阿鈴便用手捂著嘴,把下巴縮了回來,說道:「你怎麼在那樹墩兒上坐著呀?應該早點進屋,可你……」

  阿玉笑了,她回答說:「一個人上門,總有點不好意思哪。哥哥本來說好由他帶我來,可是昨天晚上喝多了祭祀日的農家土酒,醉醺醺地、一個勁兒地對我說:「奶奶是個好人,你早點去吧。」

  阿鈴見自己受到如此稱讚,高興得簡直飄飄然起來,她想:眼下來的這個媳婦,比死去的媳婦還好。

  「喔,早知道,我就接你去了。」阿鈴說。
  「您要是真去該多好!那樣我就可以背你回來了。」阿玉說。

  阿鈴心想,這個阿玉大概會打前村背著我爬山越嶺來這兒的吧。對於自己沒有去迎接阿玉,對於自己疏忽大意沒有想到這一點,阿鈴感到很後悔。阿鈴認為,不用阿玉背,自己也能翻過一座山的,可是阿玉要背自己翻山,對於阿玉的這份孝心,阿鈴歡喜得簡直要拜謝了。阿鈴很想儘早告訴阿玉:一過年就去祭楢山。阿玉的哥哥帶消息來時,阿鈴對他講的第一件事就是這件事。

  阿鈴望了一眼阿玉,她看到阿玉用手掌在脊背上來回摩擦,好像是食物噎著了。阿鈴轉到阿玉身後,她想說:「請慢慢吃。」

  這樣說行嗎?自己會不會被誤解為吝嗇呢?這麼一想,阿鈴猶豫了。看來還是說去找辰平,留下阿玉一個人,她就可以慢慢吃了。阿鈴這麼一想,便一面替阿玉摩挲脊背,一面從身後對阿玉說:「一過新年,我就要進山去了哪。」

  此話出口後,阿鈴摩挲著的手掌停下不動了。阿玉沉默了一會兒說:「喔,哥哥也對我說起過這事,不過他是說還不那麼著急呀。」

  「不,那怎麼行。只有早點去才會得到山神的賜福。」

  阿鈴心裡還有一件事想馬上告訴阿玉。阿鈴把飯桌中間的盤子放到阿玉面前,那是盛得滿滿的一盤燉鱒魚。阿鈴覺得應該把這鱒魚的事告訴阿玉。

  「這鱒魚哪,都是我捉來的。」阿鈴說。

  鱒魚素有河魚中的皎皎者之稱,鱒魚乾是山裡的名貴菜餚。阿玉聽阿鈴這麼說,臉上露出難以相信的表情。

  「啊?奶奶能捕捉鱒魚?」
  「嗯。辰平也好,袈裟吉也好,簡直不會捉鱒魚,全村也沒有人能比得上我。」

  阿鈴很想在進山前把自己這手捉鱒魚的絕招傳授給阿玉。

  阿鈴目光炯炯地說:「我呀,知道哪兒有鱒魚,日後我來教你,你不要告訴任何人。夜裡去捉鱒魚,把手往洞裡一探,準能捉住。你對誰也不要說哪。」

  阿鈴將盛鱒魚的盤子放到阿玉跟前,並說:「這菜你都吃了吧,你吃呀,鱒魚乾我們還多的是哪。」
  接著,阿鈴站了起來,她對阿玉說:「我去叫辰平來,你慢慢吃。」

  阿鈴說過這話後便從後門走出去,然後走進一間堆房。阿鈴聽得稱讚自己是個好人,心裡十分高興,於是她使出渾身的勇氣,拿出吃奶的力氣,閉上眼睛把牙齒對準石臼的稜角,鏗地狠命撞上去,只覺得嘴巴像是不復存在似地麻木了,口中產生一股熱呼呼的甜味,牙齒彷彿在嘴裡滾動,血從嘴裡溢出來,阿鈴用手摀住嘴,走到潺湲的河邊去漱口。兩顆牙齒從嘴中掉出來。

  「怎麼?只有兩顆!」

  阿鈴大失所望。可是上面的兩顆門牙缺了,口中顯得空蕩蕩的,阿鈴又覺得成績不錯。這時候袈裟吉喝了不少雪花米做的農家土酒,完全醉了。他在祭祀場唱起了虎牙之歌。阿鈴撞掉了牙齒,口中的什麼地方也受了傷,嘴裡直冒甜味,鮮血好像向外湧似地從口中流出來。

  ——止住,止住!

  阿鈴一邊這麼想一邊用手捧起河水漱口。血怎麼也止不住。儘管如此,門牙撞掉了兩顆實在太好了,阿鈴想到這一點就高興起來了,她想,由於平時用火石敲打過,所以牙齒順利地掉了下來,可見用火石敲打並不是徒勞無益的事。阿鈴把臉探到河面,漱漱嘴吐掉,吐了又漱,血總算不再往外流,阿鈴只感到口中有點火辣辣地刺痛,但她根本不想理會這麼點小事了。阿鈴想讓阿玉瞧瞧自己缺牙漏齒的樣子,便又返回屋裡來。阿玉還在大嚼。阿鈴坐到阿玉跟前說:「慢一點,使勁多吃些,我馬上去叫辰平來。」

  接著阿鈴又說:「我已到了進山的年紀,牙齒不濟事了。」

  阿鈴用上牙咬著下唇湊上前去,好像在說:你就看看我的上牙吧。阿鈴感到一切都處理得不錯,高興得有點手舞足蹈。她說去找辰平,其實也是為了讓村裡的人們見識見識自己的缺牙。邁出家門向祭祀場走去時,她感到很光彩。

  袈裟吉正在祭祀場領頭唱著阿鈴的虎牙之歌,可是就在這時候阿鈴張著嘴出現,而且止住的血又開始向外冒了。阿鈴並沒有聽到什麼歌聲,她尋找辰平是很好的藉口,目的是想不露聲色地讓人們看看自己的缺牙,她全神貫注地在考慮這事,所以一點沒聽到什麼歌。

  聚集在祭祀場的大人和小孩一見阿鈴的嘴巴,都哇的一聲逃開了。阿鈴一見大家的臉色,便又閉上嘴,用上牙咬住下唇,光把上牙露給大家看,這還不算,她那向前探出的下巴上血流不止,這使阿鈴的面孔變得很可怕。阿鈴看到大家見了自己都逃開了,還不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

  「啊哈哈哈!」她討好似地笑了。
  由於撞掉了牙,阿鈴得到了適得其反的效果。祭祀完後,阿鈴仍然是大家談論的中心。
  「樹墩兒家的鬼老太婆。」
  人們背後這麼叫阿鈴,不知不覺中,小孩子們真的把阿鈴看作鬼老太婆了。
  「一旦被她咬住,絕不會鬆口的哪!」
  「要被她咬死的哪!」

  這樣一些流言蜚語此起彼伏,甚至還被利用來嚇唬啼哭的孩子:「我要把你帶到阿鈴家去了哪!」

  孩子聽見後便會止住不哭。傍晚,也有的孩子在路上一遇上阿鈴便「哇」地哭起來逃走了。阿鈴知道那首歌的事了,她也很清楚自己被叫作鬼老太婆的事了。

  楢山祭祀日一過,落葉就在風中飛舞了。有的日子冷得和冬天一個樣。新媳婦嫁過來後,辰平心不在焉的樣子依然如故。

  阿玉過門一個月不到,又來了一個女子。那天,池前家的阿松坐在樹墩兒上,吃午飯時,她也坐到阿鈴一家的飯桌前吃午飯了。阿松吃飯的樣子顯得非常快活,臉上露出一副這是人生樂事的神情,彷彿對吃感到無上的喜悅。所以她吃得很香,挨著袈裟吉的身旁一聲不響地大嚼。晚飯時,兩人又並排坐在一起,吃晚飯的時候,兩人還要調笑,阿松不時用筷子去戳戳袈裟吉的臉蛋。阿鈴和辰平夫婦都沒有特別不高興的樣子。阿鈴覺得自己沒想到袈裟吉已長大成人,很不好意思。晚上,阿松鑽進了袈裟吉的被窩。吃中飯的時候,阿鈴曾朝阿松的肚子瞪過一眼,那肚子已不同尋常,看得出已懷孕五個多月。只有阿鈴一個人在擔憂:難道過年時候就分娩?早一點的話,也許就在今年份娩。阿松要是生下孩子,阿鈴就有了小老鼠——四世同堂了。

  第二天,阿松一吃完早飯就坐到樹墩兒上去了。只有到午飯時才進屋來,吃完午飯後又去樹墩兒上坐下。到了黃昏,阿玉吩咐:「阿松,幫我給灶里燒燒火。」

  阿松對燒火是外行,屋裡頓時煙霧騰騰,小女孩竟被煙燻得哭起來。阿玉和阿鈴也都逃出屋站在樹墩兒前。連燒火的阿松也揉著眼睛逃了出來,屋裡全是煙。

  「她那個方面是個大人了,但是燒火還只頂半個人。」阿玉說著笑了。

  阿鈴忍受著煙燻,走到灶前潑水將火弄滅,然後重新燒火,火立即熊熊地燃起來了。阿鈴把阿松沒有點燃的那根潑了水的柴禾拋到一邊,說:「怎麼把這種東西、把這種櫸本塞進灶里呀?阿松,燒這東西不行的哪,俗話說,燒櫸木三年就要把眼睛弄壞。」

  接著,阿鈴又小聲嘟囔道:「像我這樣上了歲數的人,眼睛壞了倒也不在乎,不過你們的眼睛要是出了毛病可不好辦哪。」

  「阿松不會燒火,那末就去帶孩子吧。」阿玉說著就讓阿松背上了最小的女孩子。小女孩讓煙燻得哭聲還沒停下,阿松背著小女孩,用勁搖晃兩肩,嘴裡還哼起歌來:

  六根、六根、六根噢。

  阿鈴和阿玉都驚呆了,因為這歌只有在特定的時候才唱,是陪同去祭楢山或照看孩子時唱的。不過照看孩子的時候唱起「六根、六根」,就被稱作「搖聾子」或「搖小鬼」。

  六根、六根、六根噢,
  看孩子真不輕鬆,
  肩上沉重背上哭,
  啊,六根,六根、六根噢。

  阿松這麼唱著。她每唱一聲「六根」就晃一下肩,她用勁搖晃,是想讓哭泣聲停下來。她大聲高唱,是想蓋過哭泣聲,消除哭泣聲。搖晃者激烈地擺動雙肩,目的是要讓脊背上的孩子沒法張口哭泣,所以與其說是搖著哄孩子,倒不如說是在虐待孩子,那種搖法,等於把孩子從右肩咚地甩到左肩。被「搖聾子」的人,有祭楢山去的時候缺乏修養的人,也有不願去祭楢山而哭泣的不幸者,逢到這種情況,陪同去的人就唱這首歌。阿松不知此中情由,所以一個勁兒地唱「六根、六根」。其實這歌下面的原來唱法應該是反覆唱兩次「六根清淨」,意思是說:澄淨身心,消除罪孽。本來,盂蘭盆舞和「搖聾子」之歌的曲調是不同的,然而也可以用同一曲調唱,都是楢山地方的歌。

  阿松邊搖邊唱,脊背上馱著的孩子象著了火似地越哭越厲害,阿松也就一邊更使勁地搖晃著,一邊唱起下面這首

  六根、六根、六根噢,
  嚎吧,兩耳凍住我聽不見,
  給你這傻瓜好東西。
  啊,六根、六粗、六根噢。

  「嚎吧」是說:哭吧,拼命地哭吧,會有好東西給你這傻孩子的!在「搖聾子」里,所謂送給好東西,就是指用手擰背上的孩子。歌詞的意思是說:怎麼哭我都不怕,我的耳朵被凍住了,什麼也聽不見。

  阿鈴都這麼太歲數了,但她背孩子時從來也沒唱過「搖聾子」。阿松昨天剛到這個家裡來,今天就唱起這種歌,可見她真是個毫無情義的女人。所以阿鍾和阿玉都驚呆了。

  背上的孩子越哭越厲害,阿玉於心不忍,跑過去抱孩子,可是像著了火似的哭聲並沒停止。「難道是……」阿玉這麼一轉念,便把孩子抱到阿鈴面前,揭開褲子一看,屁股上有四處被手擰過而留下了青痣般的痕跡。阿鍾和阿玉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驚訝極了。

  阿松過門來之後,袈裟吉變得老實了,也不對阿鈴說無禮的話了,說話時的措詞都發生了變化。
  吃飯的時候,他常常這麼說:「奶奶,您什麼時候進山去呀?」
  「一過了年馬上就去唄。」阿鈴看到袈裟吉幾次三番老問,便苦笑笑回答。
  袈裟吉聽了阿鈴的回答,馬上連接埠說:「還是早去為妙,早一點好。」
  每逢這種時候,阿玉使用一種與袈裟吉相同的腔調樂不可支地說:「還是遲去為妙,遲一點好。」

  阿玉這話也是緊接袈裟吉的話立即說出口來的,就同袈裟吉接阿鈴的話一樣快,因此顯得很有趣,連阿鈴聽了也跟著一起笑了。

  家中添了兩個女人後,阿鈴就閒得無聊了,她本是個剛強、不甘落入後的勤勞婦女,她很不滿意無所事事的狀況,感到很寂寞。阿松有時也想幫點忙,阿鈴有時也閒得難受。不過阿鈴尚懷有一個去祭楢山的目標,阿鈴心中一直在盤算著那一天的到來。她覺得,儘管自己被人喚作鬼老太婆,但到了進山去的時候,「錢屋」家的阿又這一類人就不能與自己同日而語了;自己進山去的時候,酒宴的盛況將可同祭祀日相媲美。雪花米、香蕈、鱒魚乾等吃的東西,都特意作了準備,足以使全家吃個飽。請鄉親們吃的用雪花米做的農家土酒也稀釋好預備下了,眼下大概還沒有人發覺,自己已經積聚了一斗左右。在自己進山後的第二天,家裡的人一定會爭著吃得津津有味呢。後時,他們大概會非常吃驚:「奶奶竟準備了這麼多……」而自己這時正往山上去,以虔誠的心情坐在新蓆子上。

  阿鈴就這樣一心想著祭楢山的事兒。

  颳了一天的大風,夜裡也未間歇,天快亮時,突然響起了那種不尋常的吆喝聲:「去向楢山神謝罪!」

  村裡的人們隨著這吆喝聲從各處湧來。阿鈴一聽見這聲響,敏捷地從被窩裡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跑出大門,雖說上了歲數,也去抓了根木棒在手。阿玉從旁邊的屋子出來,在背上綁也似地背著那最小的孩子,手中已經握了根粗木棒。

  阿鈴喝道:「在哪兒?」

  阿玉像是無暇顧及似的,什麼也不回答,鐵青著臉奔了過去。這時,家裡的其他人早已聞聲而動,不知去向了。

  小偷是雨屋家的男人,他溜進隔壁的燒松家去偷了一草袋豆子,正要逃走時被燒松一家圍住揍了一頓。

  在村里,偷糧食是最可恨的,要受到最嚴厲的懲罰——要被拉著「去向楢山神謝罪!」小偷家裡的糧食要被抄出來由大家瓜分。誰想分到一份,就一定要作好戰鬥準備趕去,否則就無權獲得。考慮到賊人一旦抵抗就非得戰鬥一番,所以得早一點趕去。既然打算戰鬥就要及早趕到,所以就一定要赤著雙腳快跑。如果是穿上鞋去,他本人也要被圍起來挨揍,趕去的人都是拼著命去的。因為這種奪取糧食的事情實在非同小可,它已經深深地刻在大家的腦海里了。

  雨屋家的男人狼狽不堪,腰腿都不聽使喚了。他被燒松家逮住後,擁著架往祭祀場。「雨屋」一家也必須坐在一旁,他們只好哇哇哇地哭著,毫無辦法。接著就是抄家,一些有氣力的男人在雨屋家翻箱倒櫃,凡是可以吃的東西全被扔到門外。看到扔出來的東西,大家都目瞪口呆了,從走廊里找出來的山芋越積越多,竟堆成了一坪左右的小山。雨屋一家的山芋不可能有這麼多收成。這是因為山芋必須用埋芋種的辦法去種,芋種可用來充飢,冬天一過,誰家的芋種都所剩無幾了,哪一家的山芋似乎都不足以越冬。再說誰家種多少山芋,村裡的人心裡都有一本帳,無人不曉,「雨屋」家種的山芋不會超過這數量的十分之一。眼下這一堆山芋,肯定是收穫前從別人家的山芋地裡挖來的。

  雨屋家接連兩代向楢山神謝罪。上一代的時候,說是去山裡挖山芋藤充飢過冬,可是當時就傳說:他們能順利地度過冬天,也許是事先把食物隱藏在山裡的什麼地方了。

  雨屋家有十二口人。村裡的人互相小聲交談著:「雨屋家好幾代都是做賊的,如果不根除這個禍根,睡覺都不得太平。」

  那天整整一天,全村都沒有幹活,人們興奮得沒法控制自己。

  阿鈴一家人都呆呆地坐在家裡,辰平伸長了腿,兩手抱著腦袋,他在想:今年我們家過得了冬嗎?

  雨屋家發生的事並不只是他人的事,辰平家也切實面臨著類似的問題,雨屋事件已把這個問題提到眼前來了:糧食不足,當然,不能去幹偷盜的勾當,雨屋一家是十二口人,辰平一家是八口,但是辰平家胃口大的人多,論困難當與雨屋家不相上下。

  阿鈴坐在辰平的旁邊,也在操心過冬的事。雖說為過冬而煩惱是每年的常事,但今年人口多了,加上孩子也長大了,和往年相比,今年更糟糕。再說阿松又是特別的難弄。阿鈴覺得阿松一定屬於這種情況:「她不是來給袈裟吉作媳婦的,看她那種吃飯的樣子,好像是飯量過大而被娘家趕出來的。」

  阿松雖是女流,但食量頗大。而且全然不注意糧食夠不夠,有一次煮豆子的時候,阿松說:「據說在煮豆子的時候吃豆子,豆子會越吃越多。」

  她說著就大嚼起來。這時阿鈴和阿玉見了都十分擔心,那句話的意思本是指豆子要大量地摻水煮,越煮越多。這次辰平也挖苦地說:「阿松,假如越吃越多的話,不吃不是就沒有了嗎?」

  阿松根本不知道這話是什麼意思,一本正經地回答說:「喔,是真的?」
  於是辰平叫道:「袈裟吉!給我揍阿松的嘴巴!」
  阿松聽到這話便停下嘴不吃豆子了。
  辰平和阿鈴都在考慮過冬的事,阿玉也同樣在想這件事。
  「我們家裡呀,吃東西是有點胡來。一定得想想辦法,按照定量吃。」袈裟吉接著眉飛色舞地說道:「今天我是立了大功的。

  實際上袈裟吉今天早晨是出了大力,鬧起來的時候,他是全家第一個奔赴現場的人,還是抄家的人員之一,所以山芋也多分到了一些。
  阿松也坐在那裡,挺著個大肚子,活像只大蛤蟆,但今天的神色也是緊張的。

  阿玉象想起了什麼似地去堆雜物的庫房抱來了一隻石臼,開始磨豆子。隨著石臼咕嚕咕嚕的轉動聲,黃色豆粉從石臼的四週向下掉。見到這番情景,袈裟吉唱道:

  吃豆要用冷水鎮,
  瞎眼爸爸看不見。

  「用冷水鎮」就是先在水裡泡。歌詞是說:吃豆子時,由於吃炒豆或生豆會發山咯噔咯噔的聲音,瞎眼的父親就會知道有人在吃豆子。所以豆子泡在水裡變軟之後,想吃的話就可以瞞著別人,獨自偷吃。「瞎眼爸爸」不一定是指父親眼瞎,它的意思是說:上了歲數的人目力不濟,年輕人又容易肚子餓,所以叫他們瞞過老年人,暗中多吃一點。

  「真幹得出!」錢屋家的兒子一邊嚷著一邊走進來。
  「真幹得出」就是指幹了傷天害理的大壞事。雨屋家的男人幹出大逆不道的事使他感到驚訝。
  「瞧!那山芋淨是小個兒的呀!」錢屋家的兒子說。
  很明顯,山芋是直接從地裡偷挖出來的。

  「我們種下的山芋,只能收得可憐的一點幾了,都被偷挖了嘛。所以現在不能說是分給我們的,而是物歸原主!被挖掉的要多得多呢!」錢屋家的兒子喊道。

  辰平也是這樣想的。無論哪一家,都認為自己家裡分得的數量根本不及被偷挖去的數量多。

  錢屋家的兒子又嚷道:「這個仇恨一定要報的!喂,到了晚上,雨屋家的那些傢伙准要來做賊!快,必須想辦法對付,不能高枕無憂呀!一定要趁早剷除禍根。」

  辰乎說道:「剷除禍根?足足有十二個人呢。」
  袈裟吉立即連接埠,開玩笑似地說:「真傻!挖個大洞,把他們都埋了,不就……」
  阿玉停下轉石磨的手,也開玩笑地說道:「不行啊,那麼多人聚在一塊兒,能埋到哪兒去呢?」
  錢屋家的兒子答道:「不是開玩笑呀!無論誰家,現在都停下了活兒在想主意哪!」
  錢屋家的兒子生氣似地冒出這話後就向外走,這時,門外傳來呱呱呱的烏鴉叫聲。

  「聽,也許是因為你光講這種不吉利的話,烏鴉才叫了。」阿鈴這麼一說,錢屋家的兒子立刻回過頭來,邊說著:「今天晚上,也許要有葬禮了。」邊出去了。

  後山有本村的一塊墳地。即使在這種食物不足的窮山村里,一旦年輕人去世舉行葬禮的時候,也要供飯,而烏鴉立刻就把這上供的飯吃了,所以傳說烏鴉是喜歡有葬禮的。於是相傳烏鴉具有一種靈感,它預知葬禮即將舉行時便會高興得叫起來。因此說烏鴉一叫,人們就聯想到這是死人的前兆。錢屋家的兒子回去之後,大家都一聲不響。一想到村里人白天殺氣騰騰的樣子,也許從今夜開始雨屋家的人就會一個一個地減少下去,大家不由得毛骨悚然。這時,連阿玉推著的石磨也發出了不同尋常的咕嚕咕嚕聲。

  躺著休息的辰平突然說道:「奶奶,明年要進山去了哪!」
  阿鈴聽見這話才鬆了口氣。她知道辰平總算是同意了,便放下心來。
  阿鈴馬上答道:「我前村的老奶奶也是進了山的,先前,我婆婆也進了山,我當然非進山不可。」

  阿玉停下推石磨的手說:「沒關係,『小老鼠』養下來,由我抱到後山深谷里去丟了,奶奶您不會像榧樹家那樣被編成歌子來唱的,你放心好了。」

  袈裟吉一聽,不服氣地說:「真傻,由我去丟了,不就行了嗎?』
  「不就行了嗎」的意思是說「沒有什麼問題」。
  接著,袈裟吉對阿松說:「喏,我說我去丟掉算了。」
  阿松立即表示:「啊!那就真的拜託你了。」
  大家不約而同地朝阿松的大肚子望望。

  阿玉的石磨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震得遠處彷彿有雷在轟鳴一樣。袈裟吉看到大家又默不作聲了,便大聲唱起歌來。他撩起後衣襟盤腿而坐,袖子一直捲到肩頭,嘴裡唱道:

  爸爸你來看,枯樹長新技,
  背著馱物架,快到山裡去。

  近來袈裟吉對歌曲的曲調掌握得很出色。阿鈴也感到袈裟吉唱出的曲子確實動聽。不過今天袈裟吉唱的卻是一曲信口開河的小調,很久以前就流行了。他唱著唱著就亂了套,阿鈴感到不像話。

  「袈裟!沒有這種歌!是『山上起了火,枯樹長新技』!」阿鈴教袈裟吉。
  「啊,錢屋家的小子是這麼唱的嘛。」
  「笨蛋!據說很久以前,山上發生了火災,當時大家都向山上趕去,於是就有了這首歌。辰平,」阿鈴說著望望辰平。
  辰平仰臉朝天躺著,額上搭著一塊抹布,一直蓋到眼邊。

  阿鈴用眼角瞄了瞄辰平,她忽然感到辰平很可憐——安排過冬是一樁苦差事,陪同去祭稍山也很棘手。剛才辰平對阿鈴說「明年要進山去了哪!」其實他在此以前早就記掛著這事了。阿鈴這麼一想,覺得辰平真是可憐。

  阿鈴向辰平身旁靠了靠,輕輕地掀去抹布,只見辰平的兩眼在閃閃發亮,阿鈴立即縮了縮並朝後退退。不過她一轉念:「兩眼閃閃發亮,難道是流眼淚不成?這樣懦弱無用該怎麼辦才好!」

  阿鈴斜著眼睛盯著辰平的兩眼,心想:趁我還活在世上,讓我好好看看他吧。
  石磨聲停止了,阿玉奔了出去,到前面河邊去擦臉。先前,阿玉也曾停下磨子去擦過臉。
  阿鈴想:這傢伙也真的哭了?夠戧!竟這麼沒有用。辰平也應該堅強一點,都這麼懦弱,怎麼辦是好!

  袈裟吉又唱起來了:

  山上起了火,枯樹長新枝,
  背著馱物架,快到山裡去。

  這次是正確無誤的唱法。旋律確實動人,「枯樹長新枝」是以朝山頌佛歌的曲調唱出來的,如訴如泣,宛如浪花小調的節奏。

  一俟「快到山裡去」唱完,阿鈴就大聲喝起採來:「喲!好!」

  第三天夜裡,已經很晚了,一群人踩著雜沓的步子經過阿鈴家的門前,向後山走去。翌日,雨屋一家人已離村而去的消息傳遍了全村。

  「再也不談雨屋家的事了。」村里達成這樣的協議。從此誰也不再提到雨屋。
  一進入十二月份,就是嚴冬季節。由於平常用的是陰曆,所以月半的時候就進入最冷的階段。
  孩子們吵吵鬧鬧地說:「雪姑娘跳起舞來了。」
  這時,阿鈴便使勁嚷道:「我進山去的時候,一定要下雪的!」
  「雪姑娘跳舞」是指一種白色的小蟲在空中飛舞。相傳這種白色小蟲一飛舞,就是天降大雪的先兆。
  阿松即將臨盆已是毋庸置疑的事,她平時的舉動和氣喘的樣子都十分顯眼。

  再有四天就要過年了,這天,阿鈴一早就等著辰平起床,然後和辰平一起到門外,對辰平耳語說:「今天晚上,你去把進過山的人們叫來,得告訴大家了。」

  阿鈴決定明天去祭楢山,所以打算在今晚請客,想把進過山的人們邀來,請他們喝餞別酒。
  「還早著昵!過了年上山就是了。」
  辰平聽阿鈴說明天就上山,有點不知所措,因為本來是打算過了年去的。
  阿鈴說:「傻瓜!即使稍許早了一點,可還是早一點好!否則,『小老鼠』養下來的話……」
  辰平打不起精神來,所以也沒有答話。阿鈴又說道:「快點去對大家說呀!大家進了山,家裡就沒有人了!」

  這種口氣具有使辰平絕對服從的力量。阿鈴像是從後面追著辰平似地說道:「聽見了沒有,一定要請來哪,明天我這個人得進山啦。」

  這天晚上,邀來的人們彙集一堂。進山去的前夜,擺下了餞別酒席,受到招待的只限於進過山的人。這些人一邊狂飲一邊陳說進山的注意事項,這雖是一種說明性質的指點,其實也是一種起誓。在陳說上也自有一套禮節,得一個一個地挨次發言。來聚會的有七個男人和一個婦女。這婦女去年以陪同者身份進過山,但是找婦女當陪同者進山畢竟是罕見的,有些人家實在沒有陪同者,只好央求別人陪同進山,而陪同的大都是男的。請來出席餞別酒會的八個人,也以進山年份的早晚分先後,進山時間最早者資格為最老,具有首先發言的權力,這人就像是頭目,當了大家的召集人,飲酒也得由他領頭。一切都按進山年份這樣一個次序來排定。這天晚上資格最老的是「急性子阿照」,其實阿照性子並不急,他今年五十來歲,為人穩重。不過阿照上幾代的前輩里有一個急性子的人,所以致今仍沿用這個稱呼,它已經不是一種綽號,而成了家號性質的標誌了。

  雖說是在自己家中請客,但阿鈴和辰平卻坐在正面上座,客人們倒是在對面的下座並排坐著奉陪。在阿鈴和辰平的面前放著一隻大酒罈,壇里盛有將近一斗的雪花米釀的自產農家土酒,這是阿鈴早就為今晚準備好的。

  阿照面對阿鈴和辰平,重新施禮表示謝意,接著,其他幾位來客也一起低頭致意。
  阿照對辰平說:「祭楢山是要陪伴的,你要辛苦啦。」
  阿鈴和辰平在宴席上得悶聲不響。

  阿照說過這句話後,捧起酒罈送到嘴邊,咕嘟咕嘟喝了個夠。然後傳給下一個人,這第二個人也喝了一通,然後順次往下傳,一圈轉下來,酒罈又拿到阿照面前。

  阿照用唸書似的語氣對阿鈴說:「進楢山的規則一定要遵守呀,一條是進山後不能講話。」

  阿照說完,又將酒罈送到嘴邊,咕嘟咕嘟喝過後傳給下一個人。

  阿鈴和辰平都了解今晚客人們要作些什麼指點,平時都聽過,知道是怎麼回事。然而習慣上都是這麼再聽一遍的,這也有面對諸位來客起誓的意思;所以只有洗耳恭聽了。

  酒罈又轉過了一圈,放到阿照下首的那個人面前,他用一種與阿照同樣的語氣念道:「進楢山的規則一定要遵守呀,一條是離家時別讓任何人看見。」

  他說完,便將酒罈送到嘴邊,咕嘟咕嘟喝了一通。酒罈轉了一圈後放到了第三個人面前。這第三個人也用同阿照一樣的語氣念道:「進楢山的規則一定要遵守呀,一條是從山上往回返時千萬別回頭。」

  他說完,也將酒罈送到嘴邊,咕嘟咕嘟喝一通。酒罈轉了一圈後放到了第四個人面前。其實到第三個人已經交代完了,這第四個人便把進楢山的走法說了一遍:「進楢山的道得這樣走:繞過後山的山腳,從第二座山的枸橘樹下通過,轉過山麓登上第三座山,這時可以看到一個池塘,繞池三圈再由石階朝第四座山攀登,攀上山頂後,楢山就在山谷的正前方。然後以山谷為右側、以第二座山為左側繼續前進。圍著這山谷轉一圈大約有兩里半的路程,途中有一處地方出現七個曲折,名叫七谷。越過七谷就進入登楢山的道了,這楢山的道路似道非道,可從楢樹間一直往上攀登,山神已在等你們光臨呢。」

  他說完後,酒罈往下傳過去,指點的話到此為止。指點結束,所有的人都不許說話。所以說,除了上面四個人講過一番指點的話以外,其他人都不能吭聲。按下來大家默默無言地遞著酒罈把酒喝完,要是誰喝得實在喝不下了,他便一聲不響地離席而去。阿照是最後一個離開的,大家都離席回去後,阿照也站了起來,他站起來的時候向辰平招了招手,然後一起走出門外。他小聲地對辰平說:

  「喂,要是不願意就別登到楢山啦,可以在七谷這個地方往回返。」
  阿照這麼說著,雖然一個人影也沒有,他還是朝四週圍探視了一下,完全是一副提心弔膽的樣子。
  「怎麼說出這種奇怪的話來?」

  辰平這麼想著,不過阿鈴既然那麼一心一意地要去,這種愚蠢的事便與自己無涉,辰平也就不怎麼介意了。阿照緊接著說道:「喂,按說這是要背地裡瞞著人對你說的,所以講過就算了!」

  阿照這麼說著便回家去了。

  客人都走了之後,阿鈴和辰平也都上床就寢了。可是明天晚上就要進山,所以阿鈴一點睡意也沒有。
  夜闌人靜,大概在丑時三刻的時候,阿鈴聽得門外有人在哭泣。
  哇哇哇的哭聲是一個男子發出來的。這哭聲漸漸靠近,來到阿鈴家的門前,但這時那哭聲彷彿消失了,卻傳來了「搖聾子」的歌聲:

  六根、六根、六根噢,
  陪伴人似輕鬆並不輕鬆,
  負擔沉來肩上重。
  啊,六根清淨,六根清淨。

  阿鈴在床上抬起頭來仔細傾聽,她聽出了先前的聲音就是錢屋家阿又的哭聲,不由得罵了一句:「混帳東西!」
  過了一會幾,好像有腳步聲過來了,接著阿鈴家的門上響起了嘎吱嘎吱用手指扒門的聲音。
  阿鈴起身,來到廊簷下,打開了嘎吱嘎吱作響的門。門外月光明亮,只見阿又遮住臉全身顫抖著蹲在那裡。
  這時,一個男子吧嗒吧嗒飛跑過來,他是阿又的兒子。這小子手裡拿著一根粗繩站在阿又面前怒目面視。
  阿鈴嚷道:「辰平,辰平!」

  辰平好像也沒睡著,聞聲立刻趕出來,和錢屋家的小子打了個照面。辰平看見對方手裡拿著根粗繩,便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咬斷繩子逃跑了。」他餘怒未息似地瞪著阿又。
  「混帳!」辰平罵道,他對錢尾家的兒子這麼冒失感到吃驚。
  阿鈴呆呆地望著阿又罵了一句:「混帳東西!」

  從前有一首這樣的歌:

  「搖聾子」,拼命搖,
  繩子新,緣份絕。

  可是像現在這種拼命搖、咬斷繩子之類的做法,已經比歌詞所說有過之無不及了。阿鈴這麼想著,便責罵似地對阿又說:「阿又,你像『搖聾子』那樣干是不應該的,在活著的時候就和山神、和兒子斷絕了緣份,那可不好辦哪。」

  阿鈴用自己認為是正確的想法,很親切地開導阿又。
  「今天晚上就到這兒為止吧。」辰平說著,背起阿又,一直送到錢屋家。

  第二天夜裡,阿鈴用叱責的口氣激勵著優柔寡斷的辰平,登上了去祭楢山的道路。阿鈴夜裡已把明天大家吃的雪花米淘好,香蕈和鱒魚的事也詳細地教給阿玉了。阿鈴瞅瞅家中的人都睡熟了,便輕輕地打開後面廊簷下的門。然後伏在辰平背著的背板上。那天夜裡沒有什麼風,但特別寒冷,天空陰沉,一點月亮光沒有,辰平像個瞎子似地挪著步子朝著一片漆黑的道路走去。阿鈴和辰平出門後,阿玉從被窩裡爬起來,推開門走出屋外,她手扶樹墩兒,兩眼望著黑沉沉夜空,在那兒送行。

  辰平繞過後山山腳,來到枸橘樹下,枸橘樹傘狀的樹枝長得很密,從樹下通過就彷彿進入誰家的屋裡似地,陰森森的令人毛骨悚然。這以前的道路,辰平都曾走過。他也聽說過,從這裡開始,不是去祭楢山就不能進去。平時,不能從枸橘樹下通過,而是從左右兩側繞道走,今天得一直朝前通過。轉過第二座山的山麓,繞過第三座山的山腳,出現了池塘。天色微微發白,等到繞過池塘以後,天已經相當亮了。石階有三級,以後全是陡坡。辰平向第四座山上登去,這座山相當高,越走到山頂,路越險惡。

  到達頂峰後,辰平縱目望去,只見對面的楢山翹首以盼地聳立在眼前。這兩座山之間隔有一條讓人感到彷彿掉進地獄似的山谷,進楢山去的話,得從頂峰往下走走,然後順著一條像是兩山的分界線似的道路前進。道路的右面是絕壁,左面是懸崖,山谷的四週圍有四座山,進入這深谷彷彿墜入了十八層地獄,所以辰平只能一步步地踩穩了腳步向前走。繞過這山谷,按說是有兩里半的路程,可是辰平知道,隨著向楢山靠近,就只能—步一步地往前了。從楢山出現在眼前的時候開始,辰平就覺得自己彷彿已成了楢山神的僕人,並在按山神的命令向前走,辰平就這樣走到了七谷。抬眼望去,楢山穩坐在眼前。越過七谷,展平按照指點所說——從這往後,楢山的道路似道非道——繼續不停地向上攀登。山上的樹木全是楢樹,辰平想,終於到達楢山了,所以決心不再開口講話。阿鈴從離家以來始終緘默無言,辰平邊走邊和阿鈴講話,她也一聲不吭。攀著,攀著,只見一路上全是楢樹。最後終於來到了山頂似的地方。眼面前有一塊大石頭,辰平剛走過這塊大石頭,發現石頭背後有一個人。辰平嚇了一跳,不由得倒退了幾步。那個靠在石頭背後蜷縮著身子的人已經死了,這死人握著兩手,彷彿在合十。辰平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阿鈴從辰平背上伸出手向前擺動,打著向前走的手勢。辰平繼續朝前走,又看到一塊石頭,石頭背後有一具白骨,兩條腿雖然齊全,頭顱卻顛倒著滾在一旁,只有肋骨象先前那具屍體一樣靠在岩石上,兩條手離得遠遠的,一邊一條地滾落在遠處,七零八落的樣子好似有人惡作劇似地放成的。阿鈴伸出手向前擺動。有岩石的地方准有屍骸,繼續向前走去,樹根下也出現了屍骸,還有一具跟活人差不多的新屍體。看到這情景,辰平大吃一驚又停下了——跟前的死人在動彈,仔細瞧他的臉,畢竟不是活人。然而辰平想:這死人剛才確實動彈過,所以雙腿有點僵硬了。這時,那死人又動了一下——死人的胸部在動。原來是死人身上的烏鴉在動,因為死人身穿黑色的衣服,烏鴉落在身上一時看不出來。辰平啪啪地用腳蹬蹬地.但烏鴉並未逃開。辰平經過屍體旁邊向前走,烏鴉這才飛起來,慢吞吞地展翅騰起,那種不慌不忙的樣子簡直令人感到可恨。辰平下意識地回頭朝屍體望望,只見死人的胸口還落著一隻烏鴉,辰平剛閃過一個念頭:「會有兩隻嗎?」就看到另一隻烏鴉的腦袋在死人胸口底下晃動。辰平這才明白,死人雖然伸直了腿,但烏鴉吃空子屍體的肚子築了窠!也許屍體的肚子裡還有烏鴉呢!這麼一想,辰平感到又恨又怕。這裡雖然像是山頂了,但道路還在往上延伸。越走烏鴉就越多,辰平每走一步,周圍就有烏鴉晃動著身子踱幾步,枯葉上簡直像是有人走過似地發著嚓嚓的腳步聲——烏鴉走了過去。

  「這山烏鴉真多哪!」

  這為數眾多的烏鴉使辰平感到吃驚,這些烏鴉簡直不像鳥——烏鴉的眼神像黑貓,動作遲鈍,令人噁心。從這裡起,東倒西歪的屍骸也越來越多。再稍稍向上走一點,有一處光禿禿的所在,這禿山似的地方儘是岩石,周圍白骨遍地,彷彿下過雪似地一片白色。辰平目不斜視地看著腳底下走路,他想避免踩著白骨,兩眼睜得老大,差一點沒摔倒在地。辰平想:「在這些白骨堆中,肯定有一些人,他們活著的時候,我是認識的。」忽然,辰平發現一隻木頭的碗滾落在一邊,他發獃似地停下來看著這隻木碗。

  辰平無限感觸地嘆道:「想得這麼周到!」

  這就是說,到這裡來的人裡面也有拿著木碗來的,以前到這裡來的人當中也有如此用心良苦的人!想到這裡,辰平覺得相比之下自己什麼也沒有帶來,心裡感到很遺憾。烏鴉在岩石上骨碌骨碌轉動著眼睛,辰平揀起小石頭噗地向烏鴉擲去,烏鴉啪的一聲騰身而起,周圍的烏鴉也一起飛了起來。

  「看烏鴉如此逃跑,它們大概是不會啄活人的。」

  明白了這一點,辰平也就放心些了。路還在向上斜,繼續往上走去,有一塊岩石背面沒有屍骸。這時,阿鈴拍拍辰平的肩,來回挪動著雙腳,她在催促辰平把她從背板上放下來。辰平放下背板,阿鈴從板上下來,她把放在腰間的蓆子鋪在岩石背後,然後又想把繫在腰上的包袱掛到辰平的背板上。辰平瞪著眼睛好像在生氣似地拿下包袱放到蓆子上。阿鈴從包袱中取出一隻雪花米做的飯糰放在蓆子上,然後又想將包袱拴到背板上去。辰平像是要奪取背板似地搶上前去又把包袱放到蓆子上。

  阿鈴在蓆子上巋然而立,雙手握著放在胸前,她將兩肘左右叉開,兩眼直視著地下,緊閉著嘴一動不動,身上的衣帶已由繩子代替。辰平一動不動地望著阿鈴的臉,只覺得阿鈴的臉色和在家時完全不同了,現在她的臉上出現了死人的面相。

  阿鈴伸出手來握了握辰平的手,然後讓辰平的身體轉向剛剛上山來的方向。辰平只感到渾身發熱,好像走進澡堂一樣,汗涔涔地全身都濕透了,熱氣從頭上直向外冒。

  阿鈴用手緊握著辰平的手,然後向辰平的背上使勁推了一下。
  辰平起步走了,他遵循著不准回頭看的誓言走了。

  才走出十來步遠,辰平朝上顛顛背上沒有阿鈴伏著的背板,大顆大顆的眼淚撲簌簌地向下掉。他像喝醉了酒似地跌跌撞撞住山下走。走了沒多遠,辰平就被屍骸絆了一跤,他手觸到了屍骸的面部,這具橫倒在地的屍骸,肉已經脫落,灰色的骨頭也露出來了,辰平爬起來朝死人的臉上看了看,只見一根繩子勒在死者細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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