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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Nobody knows

无人知晓/谁知赤子心/无人知晓的夏日清晨

8.1 / 26,593人    141分鐘

導演: 是枝裕和
演員: 柳樂優彌 木村飛影 北浦愛 清水萌萌子 韓英惠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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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邦妮

2009-10-04 08:48:04

無人知曉得時間


無人知曉得時間

柏邦妮

《無人知曉》,是日本導演是枝裕和根據真實案例改編的一部電影。主要內容是講一個叫福島惠子的單身母親,生養了四個小孩,分別是十二歲的長子明,十一歲的女兒京子,五歲的兒子茂,以及三歲的女兒小雪。這四個孩子,來自四個身份不明的缺席的父親。惠子是那種女性:已經到了在燈光下看才會覺得美麗的年紀,巨大的眼袋顯得她憔悴並且有些嚴厲,但是她的撒嬌般的聲音,少女的裝扮,以及金棕色的長髮,都使人看不出她是一個「母親」,看不出她準備承擔生活給予她的沉重。她的逃避方式就是將孩子們藏匿在房間裡,不允許他們外出和上學,向所有人隱瞞這一切,同時,向自己撒謊。因為,「我也有幸福的權利啊」,她兩次離家出走,第一次走了一個月左右,第二次再也沒有回來,她選擇在東京的某一個區,和男友同居。攝影機停留在這個狹窄的房間裡,拍這四個孩子的生活,他們的命運。

這是一齣悲劇,但是電影中毫無怨懟和仇恨,也沒有嚎哭和吶喊,氣質平靜從容,光線明亮,音樂輕快,沒有跌宕起伏的情節,只有靜靜的日常描寫。波瀾不驚,但並非無動於衷。只有在長久的注視中,才能感受到這平靜之下的東西:深沉的絕望,恐懼,強烈的情感,不甘心,像普通人一樣生活的渴望。碾碎,蒸騰,翻滾,又重歸平靜。電影透露出無比強大的力量:那是努力活下去的生命能量,也是超越這一切的生命規律。

在電影中,引起我興趣的時間有兩段:一段是惠子第一次離家出走,大約一個月的時間。一段是惠子第二次離家出走,直到影片結束,大約是一年的時間。與其說,時間本身引起了我的興趣,不如說,是時間的表達引起了我的興趣。是枝裕和用獨一無二的方法表達了他的時間。

一是四季的更替。電影中一年的時間,以夏日福島一家搬進新居開始,以夏日福島家的孩子走向街道結束。中間經歷了聖誕節,新年等節日。是枝裕和通過四季的更替來寫時間:深秋,明出外圍上了圍巾。秋冬,母親還未歸來,孩子們一邊在窗前等待,一邊在玻璃上的白氣里寫字。春日,櫻花滿枝。夏日,蟬鳴大作。沒有冷氣也沒有風扇,房子已經斷水斷電,四個孩子憋在房間內,靜靜的捱過苦夏,一言不發,每個人皮膚都是濕漉漉的,頭髮粘結。夏末,小雪意外死去,明和外來者紗希一起,將小雪埋葬在飛機場邊的空地。夜風涼爽,吹動了他們的頭髮。是枝裕和以日本傳統文學的方式,如散文,如俳句,寫景物的變幻,四季的更替,時光的流逝。

二是細節的變化。一個細節是指甲油。在影片開始,一日晚歸,惠子興緻很高,給京子塗上了自己的指甲油。父親據說是音樂製作人,渴望彈鋼琴的京子,有一雙白皙修長的手,鮮紅的指甲油使那雙手更加美麗。次日惠子第一次離家,約有一個月的時間。影片並沒有從對白中透露確切的時間,只是特寫了京子的手,指甲油已即將脫落殆盡。

一個細節是蠟筆。小雪喜歡用蠟筆亂塗亂畫,在影片開始,她有一盒幾乎全新的蠟筆,整日塗寫,非常快樂。當外來者紗希,一個在學校飽受排斥幾近自閉的女學生,第一次走進福島家的時候,她的腳被一個小東西硌了一下,那是一個只有黃豆粒大小的蠟筆頭。小雪,這個小女孩,喜眉笑眼,在電影中只外出過兩次,被放在箱子裡,拖進了這個家,而又被放在箱子裡,拖出了這個家。最後,連同箱子一起埋葬。這個小女孩,用蠟筆塗塗抹抹,不知消耗了她多少時間。而這殘餘的蠟筆頭,又使人想到,除了畫畫的時間,她的短暫的一生,其實也沒有什麼其他的娛樂,寄託和可能。
一個細節是錢。惠子第一次離家,給孩子們留下了一筆錢,約有一萬日元。明每日記帳,當作算數練習。一萬日元的紙幣已經沒有了,漸漸的,一千日元的紙幣也沒有了。桌面上只有一些零散的硬幣。昔日一本正經記錄的帳目,漸漸被孩子們的塗鴉蓋住。最後,小雪遇難,明試圖給惠子打電話,手心裡只剩下三枚硬幣。錢的減少寫出了時間的流逝。

三是真實的時間。所有的電影,都試圖使觀眾相信,在場與場之間,在鏡頭與鏡頭之間,那被剪輯省略的時間,是真實存在的。螢幕上發生的一切,不是編造的故事,而是真實存在於某一個世界的。電影創作者試圖讓觀眾進入到這個完整自足的電影世界,相信敘事時間和客觀時間是同步整一的。為了得到「真實的時間」,是枝裕和用了一個「笨方法」:電影的拍攝時間,就用了整整一年。他以紀錄片創作者的耐心,耐心的等待著他的世界,慢慢的發生,構建,變形,成熟。

因此,電影中的孩子們,真實的長大了一歲。明的扮演者柳樂優彌,從一個十二歲的男孩,長成了一個十三歲的少年。那種從童稚,生澀到漸漸的成熟,攝影機紀錄了整個過程。幾乎每一場戲,孩子們都在慢慢的長大,這種變化肉眼察覺不到,但是卻又很明確。每一秒鐘都不一樣,因為他們是真實的生命。

電影中的房間,被劇組租用了一年,能清楚的看見,一個新鮮整潔的小家因為失去了母親——這個靈魂人物,是怎麼慢慢變得破落,骯髒。陽台上孩子們種在飲料瓶裡的植物,也真實的春生秋殺,經歷壯大和荒敗。孩子們身上曾經合身,嶄新的衣服,慢慢的破舊,縮小,變得侷促不堪。因為無人修剪,他們的頭髮像野草一樣,慢慢的蓋過了脖頸和眼睛。

我覺得這樣寫時間很厲害,是因為:
一來,電影裡的時間是審美的時間。這樣流逝的時間是有美感的,不再是孤伶伶的時間,而是增加了很多附著之物,是可以觀賞,可以品嚐的時間

二來,電影裡的時間是凝視的時間。用極其細緻,幽微的細節,去寫時光的流逝,如果觀眾不動用全部的注意力,耐心的觀看,就會不知其所以然。電影邀請觀眾,和劇中人一樣,靜靜的呼吸,靜靜的凝視。而當你長時間的凝視著那個世界,那個世界也會轉頭來凝視著你。作為觀眾,內心的世界就這麼靜靜的被開啟。

有時,在不斷重複的日常場景中,在日復一日的更替流逝中,觀眾甚至會覺得「時間」似乎已經停止了。沒錯,因為這群被遺忘的孩子,在無人知曉得角落裡,他們的命運無人關心,他們的時間也變得不再重要。這「凝滯,停止」的時間,就是他們的時間。

三來,電影裡的時間是充滿感情的時間。在這部電影裡,丈量時間的工具不再是一個精確的數字:一天,一個月,一年。一個女孩,指甲油從鮮亮奪目到黯淡脫落,需要多長時間?可以說是二十天,也可以說是一個月。高明之處,並不在於時間的「精確」,而恰恰在於模糊。當你開始這樣猜測的時候,那個女孩的生命,已與你的生命悄然連接。

電影以這樣的方式,要求觀眾動用自己的生命體驗,來呼應電影,參與電影。在這樣的電影中,時間不是一個劇作的元素,也不是一個冰冷的數字,而是其中一個飽滿的角色。時間變成了一個充滿感情,正在生長,切實可感的角色。

同時,時間也超越了角色,成為一種規律。在電影的結尾,明照例去便利店後門等待,好心的店員將過期的食物送給他們,而京子,茂和紗希則在對街等待著他。四個人一起走向街道,茂照例去自動販賣機和投幣電話裡找別人遺落的零錢,他因為撿到一枚硬幣而歡喜。經歷了生離死別,這群孩子們一如以往的生活著,似乎有些淡漠。而這分淡漠,正寫出了時間的殘酷與偉大。那份如常的平靜,寫出了時間的本質,這就是生命的規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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