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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味關係--Julie & Julia

朱莉与朱莉娅/美味关系(台)/朱莉对朱莉亚隔代厨神(港)

7 / 128,945人    123分鐘

導演: 諾拉‧艾芙倫
編劇: 諾拉‧艾芙倫 茱莉鮑爾
演員: 艾美亞當斯 梅莉史翠普 珍林區 瑪莉琳拉姬斯卡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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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維秋

2009-12-07 00:16:20

以女性的名義擁抱男權


       當你不得不就一部電影寫兩次評論,第二次便註定是理性版。不過擱著沒處放,索性貼上來。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也。」
    「我看我家裡的每一顆釘子都是我自己買的,沒用男人一分錢,但是,這又有什麼快樂可言呢。」
    如果碰巧你是一個女人,而且是一個對蘇青的這兩句話深有感觸惆悵莫名的女人,那麼號稱「以『女性電影』名義領跑2009暑期檔」的《朱莉與茱莉亞》將會在你身上產生難以言喻的化學反應——我是說,它們所表達的情緒如此相近,以致於你會在渾身酥軟或者一場痛哭之後,用殘餘的理智發現,這是一部「偽女性」,甚至是「反女性」的電影。
    影片講述了兩個生於不同年代的女性成長故事:茱莉亞,政府小職員,美國五六十年代著名的美食家和烹飪師,外交官的妻子,唯一的興趣是享受美食。在跟隨丈夫前往法國後,因百無聊賴而決心把興趣變為職業,最終克服萬難堅持信念成為美國曆史上「不可替代」的廚師;朱莉,21世紀女性,政府小職員,因生活枯燥而導致心血來潮要在一年時間內學會茱莉亞的四百多道美食,並將其雄心壯志通過部落格公告天下,最終衝破情緒和現實的艱難險阻,名利雙收。
    朱莉和茱莉亞的故事在影片中反覆穿插,但幾乎沒有實質交集,唯一的聯繫就是兩位女主角經歷的相似性以及朱莉對茱莉亞的刻意模仿。你可以說這不過就是「美國夢」(AMERICAN DREAM)類型電影的變異,但影片中添加了美食、和樂的婚姻生活、女性特有的同情、敏感和猜忌等等,讓人眼花繚亂,幾乎就要相信這是一部純之又純的女性電影。
    然而事實遠非如此。

一、為什麼一定是廚房?
    廚房和烹飪,在女性主義的觀照下是「私人領域」的典型象徵,影片正是依賴於這個像徵展開全部故事。
    當茱莉亞的丈夫問她興趣何在時,茱莉亞樂呵呵地蹦出一個詞:「食物!」;而當朱莉的丈夫問她要在部落格上寫什麼時,她說:「我想寫一些能讓我完全放鬆的事情,就好像……我每次做飯都能感到非常放鬆。」
    這讓我想到美國小說《小婦人》里這樣一個情節:梅格為了增進自己與丈夫約翰之間的感情,心不在焉地談起政治來:
    「他欣然應允,非常溫和地讀了一個冗長的辯論,然後十分清楚地解釋給她聽。梅格裝出深感興趣的樣子,想找些聰明的問題來問,盡力阻止腦子從國家狀況漫遊到她帽子的狀況上。然而,她暗自思忖,認定政治和數學一樣讓人頭疼。政治家們的使命似乎就是互相咒罵。她把這些婦人之見留在心底,當約翰停下來時,她便搖著頭,說出她認為具有外交含糊性的話:『嗯,我真看不出我們解決了什麼問題。』約翰笑了起來。」(第三十八章)
    接下來,梅格興緻勃勃地談起手裡的帽子,約翰便帶著憐愛親吻起他的小婦人來。
    我們不妨做這樣一個假設:如果梅格針對約翰讀出的辯論開始滔滔不絕地發表政治見解,並與約翰就此展開爭論的話,故事的結局會怎樣呢?
    我想可憐的約翰非但不會親吻梅格,反而會奇怪自己怎麼娶了這麼個女人,然後索然無味地倒在搖椅上打起盹來。而與此同時,讀者也會索然無味地翻開這頁書,認為還是被絲綢包裹著的莫法特太太比較討人喜歡。
    同樣,我們也可以就影片這兩段對話做一些假設:如果茱莉亞說「我的興趣是政治」,朱莉說「我每次想到法律都能感到非常興奮」,事情會怎樣發展呢?
    不管她們的丈夫會怎麼說,電影至此肯定會響起一段諷刺性的音樂,聽起來像是「老天爺,你就不能幹點別的?」
    那麼,為什麼是廚房呢?為什麼政府工作或法律不能讓她們幸福,而只有廚房能讓她們幸福?為什麼辦公室裡的朱莉總是那麼心煩意亂,而廚房裡的朱莉總是充滿激情(即便遭遇挫敗,朱莉的反應也是非常「積極」的,不像在辦公室裡那麼得過且過)?為什麼曾經是政府職員的茱莉亞對政治局勢一竅不通,在麥卡錫時代還能保持天真的幻想?難道女人只能在私人領域裡找到天堂嗎?
    影片對這些問題的迴避或忽視決定了它顯然不是從女性的角度來看待這個故事。
    當然,平心而論,我相信連同我在內的許多女性都更喜歡食物和帽子而不是政治和法律(當然,我們喜歡嫁給卓有成就的政治家和法律工作者,這是兩碼事),更喜歡烹飪而非哲學思辨和口頭辯論。而且基於女性主義理論的眾多分支,「是廚房」本身並不能說是「反女性」,影片真正「反女性」之處在於,它強調的是「只能是廚房」,從而粗暴地關閉了女性在其他方面的可能性。
    茱莉亞走向烹飪之路,是因為作為外交官夫人,她無事可幹又想有所建樹。但擺在她面前的機會非常少:既不懂當地的語言,也沒有太多的興趣(如前所述,她唯一的興趣就是食物),更沒有機會發掘自己更多的興趣,因此她唯一的選擇就是在烹飪和美食上下功夫。朱莉是碌碌無為的政府工作人員(其地位相當於中國語境下的「編製外」職工),年屆三十而看不到事業上任何光明前途,她幾乎是在極端絕望的情況下才想到利用自己唯一的專長:做飯。
    朱莉和茱莉亞不是在政治、法律、教育和烹飪中「選擇」了烹飪,而是在註定的失敗和可能的成功之間選擇了「唯一可能會成功」的烹飪。事實上,這就等於沒有選擇。
    影片中,朱莉說到烹飪對自己和茱莉亞的意義時,用了一個非常嚴重的字眼:拯救(save)。「某種程度上我們都被烹飪拯救了」(」both of us were saved by food in some way or others」)。亦即,烹飪並不是一個可以由她們自主運用以提升自己的工具,而是一個能夠把她們從水深火熱衷拯救出來的人格化的東西,她們像躺在玻璃棺材中的睡美人,等待「烹飪」這個王子來把自己吻醒。烹飪拯救了我們。。這句話完全可以翻譯為:除了烹飪,我無可選擇。
    於是,通過情節和語言的設置,《朱莉和茱莉亞》明白無誤地昭告它的女觀眾:覺醒吧,除了私人領域,你別無選擇!

二、「一個好男人娶了她……」
    朱莉在一篇部落格里比較自己和茱莉亞,其中提到:「一個好男人娶了她,一個好男人娶了我」(「a really nice guy married her, a really nice guy married me.」),這句話可謂一語道破天機。
    在這部影片裡,女性的主角地位毋庸置疑,男人似乎只是一種陪襯,象徵著「美好的婚姻」。不過只要稍加留意,我們就會發現,男人才是這部電影的絕對主角——一個幸福的女人背後,總有一個成功的男人。
    這句父系氏族社會顛撲不破的真理在茱莉亞身上得到了完美體現。
    茱莉亞學習烹飪之初,學校主管告訴她課程很費精力,也很費錢。茱莉亞聽了以後不僅沒有垂頭喪氣,反而雙眼放光,立即報了這個課程——我承認自己在那一剎那非常嫉妒:這個女人哪來那麼多錢和時間?
    答案昭然若揭:不是她有出色的能力,而是她有出色的丈夫。
我的專業告訴我一些外交官夫人能在國際舞台上發揮舉足輕重的作用,但它也同樣告訴我大多數的外交官夫人的全部作用不過就是跟在丈夫屁股後面微笑和揮手。茱莉亞顯然屬於後者:有太多的時間,但沒有任何經濟來源。還好她出色且善解人意的丈夫保羅給他提供了錢,甚至給她提供了一個與外界隔絕的童話式環境,自動屏蔽了外界的霜風劍雨。即便在麥卡錫主義鬧得人心惶惶的年代,她還是不以為意,一心撲在自己的烹飪書上。茱莉亞依靠男人的庇護成就了自己。
    相比之下,朱莉更獨立一些,但這種獨立也帶著幾分虛幻:朱莉心智成長的每一步都是丈夫艾瑞克促成的:是他提議她寫部落格,是他鼓勵她不要放棄。遇到挫折時朱莉只會躺在廚房地板上鬧脾氣,艾瑞克卻總能說出那麼一兩句理性的話。反正,朱莉的成長幾乎完全歸功於艾瑞克,而同樣作為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艾瑞克幾乎不需要成長,似乎生下來就那麼理智。這讓我想到《愛瑪》——艾瑞克不過就是一個年輕的奈特利先生,某種程度上充當了女主角父親的角色。
    假設茱莉亞的丈夫是一個蹩腳的懦夫,朱莉的丈夫是一個暴躁的酒鬼,你覺得她們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如果她們的丈夫從一開始就反對她們成為美食家,她們還有沒有可能順著這條路走下去?或者,如果她們乾脆沒有丈夫呢?我想,故事可能從一開始就無法成立:茱莉亞作為政府小職員,根本不可能去法國,即便去了,也根本負擔不起昂貴的學費;朱莉不過是連房子都租不起的工薪階層,沒有目標,沒有毅力,只有一大泡眼淚,即便開了美食部落格,也不會堅持下去。
如果說對廚房的「選擇」表現了影片對男性主導的妥協,那男性「保護者」和「引路人」的角色設置便意味著它對男權主導毫不保留地擁抱:沒有保羅和艾瑞克,就沒有茱莉亞和朱莉。

    《朱莉和茱莉亞》也許是一部好電影,但絕對不是一部女性電影。
    本文開頭引用了蘇青的話,現在想來不免引喻失義:蘇青筆下的故事的確是「女性」的,它體現了女人的掙扎和宿命,是對女性地位和權利的反思。那兩句話裡包含的複雜意味,本片不能及其億萬分之一——它甚至還比不上美國肥皂劇《絕望主婦》(Desperate housewives),後者中的女性似乎還更獨立一些。《朱莉和茱莉亞》僅只把女人當做一種可以被盡情觀看的依附物,並對此欣喜莫名。
    反女性不是錯,但以女性的名義反女性,我想,就難免太不厚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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