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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祥

2010-01-04 13:58:59

阿凡達:異族或異種


《阿凡達》是好物。看完電影我想這句簡單的評判足以說明問題。在電影開頭做設定的一個小時裡,我就像一個剛進城的鄉下孩子一樣,看什麼都新鮮,經常還保持著「目瞪口呆」的表情。確實,之前沒見過這麼華麗的電影。鑒於本片因故在中國推遲上映,首映的今日豆瓣已有萬人看過,影評也早已呈排山倒海之勢。這篇文章談談三個方面的問題,都跟個人研究方向相關,可能個別地方會比較學術或者比較宅,略微百度一下就行。

科幻:異族還是異種

首先是大段引文,出自美國著名科幻作家奧森·斯科特·卡德的最重要的作品《死者代言人》(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譯者: 段跣 / 高穎):

【即使是鄰村的居民,我們都不能完全做到將他們視為和自己一樣的人。在這種情況下,怎麼可能假定我們會將另外一種進化路線完全不同於人類的、有能力製造工具的社會化生物視為自己的兄弟.而不是野獸?視為向智慧聖壇前進道路上的同行者,而不是競爭對手?
   但這種不可能出現的局面正是我希望看到和渴望看到的.將對方視為異族還是異種①,決定權不在被判斷的一方,而是取決於判斷的一方。當我們宣佈不同於人類的另一種智慧生命形式是異族時,其含意並不是說對方選到並跨越了某個道德上的門檻——跨過這道門檻的是我們自己。  
                                ——德摩斯梯尼《論異族》   

①本書對生命形式的分類:生人——人類,與我們同處一個星球,一個世界,只不過來自外地;異鄉人——來自不同星球的人;異族——另一種族的智慧生命,可以視同人類;異種——(貶義)包括一切動物,人類無法與之交流的別種智慧生命也包括在這一類中,是真正異化於人、無法溝通的生命。】

其實《阿凡達》也無劇可透,簡單地說,這是一個科幻版《與狼共舞》的故事,而西部故事和科幻故事的鏡像關係在美國科幻小說中實在是太常見了,基本是個常識。用科幻小說的類型區分法,《阿凡達》基本是「外星文明」和「未來戰爭」的結合,科幻核心則包括DNA融合技術、讀腦電波機/思維遠程控制(隨便你怎麼叫,總之是能控制Avatar的身體)和生物接駁思維交流,以及外星生物/文明形態。這其實都不重要,因為這不是這部影片想討論的問題——感興趣的話可以讀讀卡德或者勒古恩,這兩位作家在對外星文明的建構上都是劃時代的。討論其中科幻設定的話,卡德的話語則是個有力的分析方式。

那麼在《阿凡達》這裡,納維人究竟是被作為異族處理還是作為異種處理?當然討論這個的話,本身就存在一個所謂「人類中心主義」的前提,《第九區》里對這一前提進行的批判已經足以提示這個前提已然在被思考和討論。暫且擱置這一問題,我以為在《阿凡達》這裡,納維人主要被認為是異族,這與他們顯而易見的原型——印第安人——是類似的。但是卡德的前提是,在人類中心主義的話語中,當人類足以強大到可以屠滅一個智慧生命的全部種族的時候,必須判定它們是異族還是異種,是異種的話,就可以屠殺,以此開疆拓土;是異族的話,就要交流談判,以「維護文明的多樣性」。《阿凡達》同樣是在這個前提之下——對應回印第安人的時候,其中的邏輯一目瞭然:白人中心主義,或者說,人這個詞本身就是指白人,其他的都是「土著」(此處篇幅有限不再論述女性問題,請女性主義者們不要追打。好在本片導演卡梅隆在作品裡一貫重視性別上的PC,雖然仍然是一個白種男人的英雄,至少射出最後兩箭的是土著女子,此種修辭上的PC不勝枚舉)。在潘多拉星球上的人類基本分為兩大陣營,善良的和邪惡的,善良的人們基本是科學家(由於篇幅有限,只剩下兩個人),以及一個有良知的女飛行員;邪惡的則以代表大資本的礦產公司老闆和軍方上校代表(卡梅隆這次的修辭仍然是「邪惡的臭男人」),他們認為納維人是「Blue Monkeys」,是不可理喻的異種,當然可以屠滅。兩邊都在爭取主人公Jake Sully。關鍵問題是Sully的判定比較曖昧,資方一味追求利潤和效率,軍方則一心求戰,結果就是大杯具。Sully這邊,首先由於他「不能背叛的是身體」——找到了化身狀態下的完整身體,同時在外觀上又是一個異族的身體,並且跟心愛的異族姑娘OOXX了,同時受到了自然環保的異族文化的感召,因此徹底倒向納美人,並把人類殖民者趕出潘多拉星球。

有意思的是,當引入這個異族/異種的修辭時,這部影片就充分具有了科幻的所謂社會功能。前文說到的《第九區》無疑是個重要電影文本,在」反思人類中心主義「的大旗之下,我們似乎看到了一種絕望的轉向。因為無論是《阿凡達》還是《第九區》,在科幻作為社會鏡像的意義上對號入座的路徑都已經一望而知。對《阿凡達》而言,只需把《與狼共舞》中的命名儀式去掉,並把女人從白種女人換成印第安姑娘,整個故事在敘事結構的意義上就已經完全相同,所不同的是結尾,但非常意味深長,因為和《第九區》一樣,透出的對人類力量和信心的喪失已經能夠說明問題了,雖然反派大Boss是軍方而非資本,但資本仍然」被逐出了伊甸園「,最終呈現的也並非是兩個文明的交流或和解,而是」人類被迫返回荒涼的地球「,人類藉助混血兒的身體也徹底地融入了異族文明(那些留下來的」善良的人們「大概不久也會如此吧),最終是異族的價值觀和生活方式獲得了勝利。這與《與狼共舞》的不同之處在於,儘管鄧巴中尉最終選擇加入印第安部落,認同他的印第安姓名,但是後來的故事我們是知道的——印第安人被迫進入保留地,富饒的土地盡歸白人所有;而《阿凡達》後面的故事仍然「尚未可知」,人類或則捲土重來,但這是「未來史」中尚未寫就的段落,於是這也提示影片在肯定一種不同於現在的文明的存在形式。
如果再度回到異族/異種的修辭上來,考慮到人類中心主義的時候,對於納美星人而言,人類是異族還是異種?這就是另一個故事了。從異種到異族的修辭變化(比如黑人或者印第安人的修辭變化,以及所謂PC原則)實際在反映中心位置的書寫者的心態;當他們自認為足夠文明/足夠強大的時候,曾經的異種也會變成異族,甚至「異」字也不再被提起;而處於某種利益的驅動或者動員的需要,異種都是可以被建構的(人類歷史上血淚斑斑,在此不提)。而這仍然是一個人類文明內部的問題。倘若有一天外星文明真的到來,人類究竟何以自處,人類(或者其他什麼)中心主義自我曝露的那一天,中心位置的書寫者會換以何種修辭?這都是個有趣的思考入口。

影片:3D電影的視聽語言風格初探
一個顯而易見的判斷是,在3D電影中,視覺效果決定一切,敘事最多也就排在第二位。這就造成一些明確的視聽語言上的變化。這方面的思考還不成熟,影片文本看的也不足夠多,技術上又基本是個白痴,所以在此只是姑妄言之,寫幾個要點:
1、《阿凡達》的一個明確的構圖特徵是通過前景放置無關道具來凸顯3D的縱深感,尤其以內景戲為甚;「外景」則以大量漂浮物如樹葉、聖樹種子、發光生物等等來標識。在我看來,3D效果最為強烈的是多人群像部份(基本限於片中人類,如片頭的機艙,幾次開會等等;納維人都不甚明顯)和體積上有縱深感的物體。CG部份的效果基本與動畫片相同。

2、特寫和運動鏡頭的變化。當然特寫鏡頭和長焦鏡頭會減少,因為這兩種鏡頭中3D效果難於營造。同時帶來的是運動鏡頭的變化,其間的複雜/綜合運動鏡頭(綜合兩種以上的運動鏡頭方式)基本靠CG完成。

3、動作捕捉技術對想像力的制約。初看《阿凡達》覺得實在是想像力貧乏,尤其是生物上,出現的幾種外星動物基本一望而知,大多是把四條腿的動物變成六條腿,並且加上去的腿怎麼看都多餘。後來想到這也是出自動作捕捉就心下瞭然了。當然也不怪動作捕捉,因為想像力的邊界總是經驗。這是個科幻自身的問題。

4、剪輯方式上,因鏡頭長度增加和景別增大,導致經典的反打鏡頭段落大幅減少,同時因為特寫減少和單人鏡頭減少,在流暢剪輯的要求下,「動接動」仍然主要是通過變換視點來完成的。

5、音樂和音效的處理上,由於視覺佔據絕對主導,聽覺上絕對不出現空白。在《阿凡達》里,似乎沒有聲音主導的剪輯點(或者是我沒注意到),並且,聲音對畫太空間營造這一點上全面倒退到幾乎沒有。

6、電玩遊戲的視聽呈現對3D電影的影響。這個就太大了,不過至少飛行類遊戲和ARPG遊戲的影響還是能看出來的,並且最好玩的是,影片隨著Sully的作息一直在進行「Save」和「Load」……


電影:《阿凡達》之外
一個我感興趣的是中國觀眾對《阿凡達》的態度,彷彿重回1995年「十部大片」剛剛引進中國時候的興奮和狂喜,似乎《阿凡達》已然被書寫為一場類似《星球大戰》的「電影革命」,中國觀眾有幸目擊這個偉大的時代並親身參與其中而不是去挖墳,著實全球同步了一把。其間的媒體「自動宣傳」自然功在不沒,這不是我在這裡想討論的。我感興趣的是這種「心悅誠服」。看到多篇影評都持「批評《阿凡達》編劇的人都去死去死,這部影片就是牛逼,一定要去影院看3D」之類的論調。的確如此,確實牛逼,但這並不能掩蓋編劇上的問題。《阿凡達》的故事雖然很「簡潔」,然則就像一根電線桿子一般,雖然外面貼著金箔,但是它仍然是一根電線桿子,而不是一棵樹。因為當視覺主導一切的時候,敘事節奏就會因無節制(當然,資金除外)的渲染而受到極大的傷害,故事被儘可能地壓縮以服務於視覺奇觀的營造,比如Sully實質上的「混血兒」身份本來大有文章可做,納維人文明除了聯體電腦和世界之樹之外也尚待深入,但這些都在絢麗的畫面前「去死去死」了,敘事節奏更是不提也罷——當然,已經讓位於影像節奏了。

這個問題說大也大,是所謂「電影本體論」的問題;說小一點,則又是個中國觀眾內心「好萊塢情結」的問題。這早已隨1995-2002年《英雄》登臨之前而深刻根植於中國電影文化內部。僅舉一例,如今已躋身億元俱樂部的導演陸川在他的觀後感里寫道:「 面對《阿凡達》的純淨,我們應該羞愧。……這是我們中國電影人要集體目睹的,集體服氣的一次完敗。這可能不僅僅是一部電影的戰爭,本質上是美國電影人取代我們民族電影工業向我們中國的觀眾作的一次心靈接引;這是一件可悲的事情;是一個無可奈何的事實。因為絕大部份有可能發言有權利發言的我們,都自覺放棄了通往崇高的道路,而徹底擁抱了低俗。我們在虛高的票房中裸奔和狂歡的時候,我們徹底放棄了作為一個電影人,一個民族精神文化產品創作者應有的操守。」陸川的反應很好玩,他提到的「心靈接引」還不準確,實際上片中納維人和動物的「心靈接引」(據說納維人之間的心靈接引/性行為在DVD中才有,影片中沒有展現)是一個馴服/奴役的過程。陸川自然話裡有話,但是說一千道一萬,《阿凡達》雖則無疑符合「代表世界電影技術的最高成就」(引進十部大片的指導性意見之一),但無論如何,《阿凡達》在任何意義上也算不上純淨或者崇高,但無疑陸川是很具有代表性的觀點,進一步的批判在此略過。我想說的是,在隨著「大國崛起」的論調,票房和自信心都一路瘋漲,「過億都不好意思見人」的中國電影,仍然在《變形金剛》、《2012》、《阿凡達》面前不堪一擊,這本身就是一個好玩的事情。《阿凡達》只是第一天,隨後會不會因某些原因發生一些頗富戲劇性的事件,還真的難說,中國電影比中國股市還有想像力,一部《鐵達尼號》的後遺效應會上升到國家政策層面,歷經4年才在《臥虎藏龍》的合力下最終開啟華語大片時代,而《阿凡達》帶來的變化更是難於預料。也許不久的將來,在一部靠譜的中國電影史里詹姆斯·卡梅隆也會成為一個必須被大書特書的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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