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一閉，沒睜，他就徹底成外星人了

一、某寓言：
伊索寓言中有一個《大山臨盆》的故事：大山臨盆，天為之崩，地為之裂，日月星辰，為之無光；電閃雷鳴，風雨交加；煙塵滾滾，房倒屋塌；天下生靈，死傷無數……最後，生下的是……。
（這故事因被王小波前輩引用，廣為文青所知。）
（太陽底下無新事。大螢幕上無新事。）

二、觀影
回想09年12月的某晚，看完《阿凡達》是十點鐘左右，我從小西天坐末班公車回家。我猜那時我臉上的表情一定很古怪：似哭非哭，似笑非笑。那陣子，就像腦子裡有一隻手一隻手在飛快地翻找詞典，試圖尋找能形容思緒的詞。因為神經混亂，臉頰上的肌肉也無所適從，不知道該表達哪種感情。
觀影之前，我一直糾結的是：我有輕度近視，如果把3D眼鏡疊在近視鏡上面，還能不能獲得傳說中的銷魂體驗。
電影即將開場。我把架在鼻樑上沉甸甸的3D眼鏡扶了又扶，使勁呼吸，喚醒每一顆腦細胞、每一根大條小條的神經、每一粒味蕾、甚至每一綹叉腰肌，勒令他們都做好迎接這部「神作」即將向我發起的衝擊。對於喜愛電影的人，還有比這更幸福的時刻嗎？我默默地向螢幕呼喚：「美妙的幻影，請，請攻擊我吧，兇狠而甜蜜地攻擊我、蹂躪我，讓我渾身顫慄、欲仙欲死吧！」
我甚至已經幻想到：看完《阿凡達》，大概也會流下薛家燕在吃了「黯然銷魂飯」之後面上那兩行淚：「這麼好的片子，我以後再也看不到了怎麼辦？」
然後，燈滅了。

燈滅了之後，一切都不是想像中那樣的。

三、新花樣
後來，我看到的影評都是這樣的：「無可挑剔的大師之作」、「里程碑」；唯一一點質疑之聲，都好像串通好了的，說的是同一句話「特效精彩劇情老套」，還有的呼喊「它的劇情並不老套！」我猜，接到任務要給《阿凡達》寫影評的人也很為難：特效有什麼可說的呢？無非是「我真不願意從潘多拉星回到地球」、「天哪，我怎麼才能變成潘多拉星上的藍精靈？」劇情呢？無非是「愛情與保衛家園是永恆的主題雖然大家都覺得老套但是我覺得他還是很感動我滴」，然後再像李冰冰大使一樣振臂高呼：「我們要環保！」像拆遷辦的人一樣高呼：「我們要和諧！」「我們要按照法律法規正確對待釘子戶！」
我猜很多影評人是希望寫出新花樣的，但是《阿凡達》的編劇（也就是老卡）冷笑了：「我都沒寫出新花樣，你們想寫出新花樣來？！」

我也覺得真沒什麼可寫的。
遠接高迎，神片下凡，原來就是這樣子的？！

四、老花樣
好久之後，似乎才想起一個老詞，形容對《阿凡達》的觀感，是李叔同大師的臨終絕筆：悲欣交集。
回想十年前看《泰坦尼克》時，凍成冰棍逐漸沉入海底的小帥哥，揉碎了我那顆蘿莉的心，恨不得在影院裡扯開嗓門嚎啕大哭，踉蹌步返香閨，便慟倒在牙床之上，那一夜整夜閉上眼睛就是密密麻麻泛浮在海面上、穿著救生衣的凍死的人們，還有某迪的垂死一笑。
可是在看《阿凡達》過程中，我不停地齣戲，不停地齣戲，覺得一切咋都這麼熟，這麼熟？！就像一群老朋友應接不暇地走馬燈一樣露出一小臉，我像得了強迫症一樣停下來回想他和她和他的名字。

白人傑克，坐著輪椅跟隨軍隊來到潘多拉星球。他停在一隻巨大的玻璃容器前，怔忡望著在液體中閉目飄浮的、即將成為自己的「阿凡達」，藍幽幽的光映射在他陰晴不定的臉上（我以為照美國編劇的慣例，此處要玩個小幽默，比如傑克揮手跟「未來的自己」打招呼：「哈囉！好好長哦！尤其是那個地方更要長得結實一點！唉哥們兒，我都不知道你有沒有那個，你不需要傳宗接代……」但是此處並無台詞）；後來，傑克在西格妮-韋弗飾演的女科學家的輕視目光下，搬動癱瘓的腿躺進「棺材」里，「刺啦刺啦，移魂大法」，就被傳輸到了那具他照過面的軀殼裡。
在此之後，老友出場！3D真人版超長版《風中奇緣》就開始啦！
（插播：還有一位「老友」是地球礦物公司的老闆。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我就開始激動了：難道是菲比的弟弟Frank？！那個歡呼「我姐姐懷了我的孩子」的怪胎弟弟？！——果然是他。）
而「移魂大法」，這招可並不怎麼新鮮，都是人家《駭客帝國》玩剩下的。

眼睛一閉，一睜，傑克就成外星人了。
最後他的本體眼睛一閉，沒睜，傑克就徹底成外星人了。

說說《阿凡達》中的人物——全部是臉譜化了的老朋友。

將軍：絕對邪惡的大Boss。也許他不是將軍，也許他只是個小頭目，但是他絕對以製造戰爭和屠殺為樂，冷血、鐵腕、沒人性，只知道轟炸，只知道挑起戰爭。《阿凡達》中的這位太陽穴上有三道疤痕的將軍，還沒有N年前《勇創奪命島》里埃德哈里斯演的鐵血將軍來得生動有血肉，還沒有《第九區》中喜歡爆外星人腦袋的軍隊頭頭來得有說服力。觀眾在看的時候，只會心裡不停地對他吼：「你去死吧！你快去死吧！」

礦物開發公司：絕對邪惡的二Boss。記得《風中奇緣》里一開頭的歌曲「維吉尼亞大公司」云云？也斯！這回依然由他們與沒人性將軍聯手扮演奸角陣營。開發商們都是千年大反派，看看《飛屋環遊記》里慈祥的老爺爺被他們逼成啥樣了！

傑克：做為男主角，此人性格模糊，他沒有教納威公主地球人怎麼吐痰什麼的。最感人一幕其實是首他次在陌生身體中醒來，張大眼睛地看著足趾緩緩折彎再張開，然後狂喜地衝出去奔跑，最後停下來，喘著氣，看著腳趾慢慢蜷曲起來在土地上輕耙……這段真令人動容。然而後面再無出彩表現。在後半部「英雄是如何成長」的流水帳中，他就是那流水，而且是白開水。

女科學家Grace：所有的科學家都與軍政部門意見相左，當然，科學家是心念環保絕對正確的，軍政部門是草菅人命簡單粗暴的。《2012》裡的黑小伙子到最後總算還搶到了話語權，《阿凡達》裡的Grace，完全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西格妮韋弗老而彌堅，她從「移魂倉」里出來之後四處找煙的樣子，又彪悍又性感。她是配角里最生動可信的一個，最後受傷被抱著走向神樹時，一句「真想採集標本」算是全片最精彩的台詞啦。

土著族：關鍵詞是——衣不蔽體，塌鼻樑，壯碩，沒文化，嗷嗷尖叫，用弓箭作戰，騎乘野生動物，開戰前把臉抹得花花綠綠。所有這些地球印地安人的優點，納威族都有。所以我認為所謂納威族，本來就是地球印第安族的後裔，是被白人擠兌到外星去的，多年後，他們的皮膚被異化成了藍色……

土著族公主：幾乎每位電影裡的土著酋長/吐司，都有一個性感、野性、美貌、任性……的千金，比如《風中奇緣》里寶嘉康塔公主，比如《紅河谷》里「頭人的女兒」丹珠，再比如《書劍恩仇錄》裡的喀絲麗。這回公主隊伍里要再加上一個納威族的奈特麗公主（好像是這個名字）。她就像劉巧兒一樣：父母安排好的我不愛、我要自己找婆家，從那天看到個年輕人我心裡頭放不下呀，因此上我就偷偷地愛上他呀，嗨呀呼嘿……奈特麗公主始時在樹叢中窺視傑克，後現身，後與之追逐著走過一道窄梁，後為他向族人力爭，後相愛結為革命伴侶，共同戰鬥……哎，全是《風中奇緣》中的老段子。

土著領袖：他必然是方面大耳小眼睛，是個威嚴無趣的父親。最終英勇不屈，留下壯烈遺言後為部族犧牲。

土著領袖的太太：眼睛也很小——就沒有人想過奈特麗那雙張韶涵似的巨眼是怎麼來的嗎？既不像爹又不像媽的……

土著族勇士：每個族群中都會有一位公認的第一勇士「巴圖魯」，他被族人和領袖夫婦認為乃公主之良配。他一般是這樣的：膀大腰圓，為人頭腦簡單，刻板無趣（咦，這簡直是一個郭靖啊！），不能討得公主之歡心。這樣的人，當然只有死路一條。

其餘——
大樹：《風中奇緣》里有位可愛的柳樹婆婆，枝繁葉茂，樹冠「亭亭如蓋」，她老人家還愛看俊小伙。《阿凡達》中也有那麼一棵無比巨大的樹（我猜《小王子》中的猴麵包樹如果不清理，長邪乎了大概就是這麼個樣兒），既是納威人的食堂，又是會議室，既是具有千萬個床位的員工宿舍，又是納威人的操場、遊樂場……藍人們扎堆聚在樹上，就像巴金的《小鳥天堂》中，鳥兒棲息在巨榕上一樣。據說樹是聖樹，是星球生命之母，能傳輸內力予傷患……這一點其實應該展開來多做文章。惜無。

動植物：在3D效果下看去，花花綠綠的動物都跟真的似的，這該是老卡之「勝筆」，他肯定覺得這挺震人的。可惜，我們都逛過侏羅紀公園，也在霍格沃茨上過神奇生物保護課了……

辮子：看著納威人人頭一個的大長辮子，我沒辦法不想到咱們清朝人。尤其是傑克把自己的辮子從背後攬過來的動作，讓我都熱淚盈眶了，這不是我天朝上國的後裔嗎？這故事應該是暗喻大英帝國侵略大清帝國的吧？你看，納威人他們的理念就是咱們的「天人合一」嘛。那用最原始的武器對抗殖民主義列強的堅船利炮的場景，不覺得眼熟嗎？歷史書上都有的！……
辮子芯里是能感知的神經絲，自帶多向插頭，能自動與插座連結，卡梅隆，這就勉強算是你的創意吧，不過我估計你看過衛斯理的《頭髮》。史泰龍曾拍過一個電影《未來警察》，原來未來的人嘿咻都用意念，面對面盤膝而坐，戴上傳輸意識的頭盔，就逐漸開始進入狀態、歡快呻吟。我以為《阿凡達》里辮子的功能也有這麼一響，兩人把辮梢對接，然後腦子裡就拼命閃動藍哇哇的大腿和……幸好，納威人在這個方面與地球人還是共通的，兩人沒過上幾句話，相當於「你稀罕我嗎」「是的」「好，那你還等個錘子」，便猴急猴急地「大幹快上」，以閃爍的螢光藍茵（不是綠茵是藍茵）為雲雨之陽台，以披垂的楊柳枝條為洞房之簾幕，顛鸞倒鳳，星球大戰……我當時想起：鐵達尼號上的小汽車裡，一隻激動的手Bia地拍在糊滿蒸氣的玻璃上，然後緩緩滑下，那麼《阿凡達》里，會不會有一隻手呼地伸出來激動地抓住旁邊的柳樹枝，然後緩緩捋下，柳葉如雨，散落在野合的兩人身上……（結果當然沒有）

感情戲：劇組人員全部的力量都放在打造潘多拉星上面了，男女主角的感情戲被徹底冷落，好歹敷衍一下就過去。酋長的女兒是怎麼愛上這個外族菜鳥的呢？兩人的微妙情愫是何時產生的呢？話說某天風和日麗，藍妹妹教傑克射箭，傑克拉開架勢，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嬰孩，藍妹妹湊近去校正他的手臂，不知不覺一邊臉頰就挨擦到傑克的藍胸脯上去了，「鼻中聞到他強烈的男子氣息」（《笑傲江湖》），慌忙向旁一閃，心中小鹿兀自亂撞不止。當是時也，我實在忍不住要捶胸頓足了：老卡你這12年擱家憋屈著，沒事看TVB電視劇了吧？這樣有創意的團隊，為什麼竟創出這樣毫無創意的戀愛段落？因為愛得牽強，所以最後一幕藍美人抱起癱瘓在地的小男人、說上一句「我see你了」，我實在是難以有動於衷。前戲啊！前戲做不好，想高潮？太難了。

「魅影騎士」：某男看完此片的感受是：男人，就得有輛好車！——片中最牛b的大鳥，也就是最牛b的交通工具，大概相當於地球上的勞斯萊斯吧。好車是身份的象徵！只要擁有了它，你就能一呼百應，你就是絕對領袖。你看傑克呼啦啦把車開過來，立刻藍人們都被震得五體投地了。

五、涼水
在看完電影的兩週中，陸續有朋友看了這個片子。我不斷地詢問：「覺得怎麼樣？」所有的人眾口一詞：「還行！特效挺好的。」。我忍不住惡狠狠地說：「特效的糖衣炮彈把你們都擊中了。」潘多拉很美，動物很真，外星語言很嘰里咕嚕，一切都好像真實存在的一樣，但是，電影呢？故事呢？我們要看的不是潘多拉Discovery特別節目 ＋插播狗血言情武俠電視劇。特效只能震撼眼睛，震撼心靈的東西在哪？
在電影的蘿莉時代，它連說話還沒學會，但是窮苦善良又滑稽的小鬍子與盲眼賣花女的愛情故事，已經那樣楚楚動人，教人歡笑了又心酸。而如今的阿凡達出落得如此精明曼妙，她把自己的妝容扮得無懈可擊，她用最高新的技術做出了一個豐乳肥臀、細腰如蜂、睫毛彎彎的毫無瑕疵的美人，但那種一個眼神就望進你心底的力量，沒有了。
有人的觀感是：十年之內不會有片子超過它。我並不這麼認為。《阿凡達》，它是一部只有特效可以拿來說一說的片子。當然，如果是說票房，那另當別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