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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眉下的綠眼睛

2011-08-16 14:43:53

哥德之形難附荒原之魂


《簡•愛》是那種看起來很容易改編的書,因此被改編了很多遍。這個故事因其「簡單」,常常使得編劇或者導演在看重它的同時又在輕視著它。這本書骨子裡的古靈精怪如同它那同樣相貌平常的女主角一樣,其實並不那麼容易馴服。

導演Fukunaga執導這部電影,很容易讓人聯想起同樣由外籍導演李安所執導的簡•奧斯汀的名著《理智與情感》,後者得到了一致的好評與認同。我想不僅是因為李安的執導風格應和了奧斯汀小說的那種含蓄美,更因為李安深入地理解並抓住了原著的核心和精髓。而《簡•愛》看起來人物關係和故事場景比奧斯汀的小說還要簡單,但它改編起來其實更具難度。《簡•愛》更強調人物的內心情感變化,心靈與頭腦的交流和碰撞,原著的獨具個性與文字上的辛辣事實上用鏡頭語言很難表達,無論對導演還是對演員來說都具有相當的難度。《簡•愛》更加不同的是,它是一個地域性很強的作品,勃朗特姐妹和她們的作品在英國作家及其著作群里也是一種很個別的現象。那一對對生活在英格蘭北部荒原之上的兒女,如果不用心理解,很難走入他們的內心世界,更難以準確地表達他們。

片方找來了Fukunaga,顯然想以他的年輕和多元文化背景給這部小說的再一次改編帶來不一樣的新鮮感。這部被改編了N遍的小說確實很難讓人提防,一不小心就容易走入前人的窠臼。應該說這種新鮮感的目的算是達到了:對原著三段式敘述結構的突破性改動,強調哥德和驚悚元素,Fukunaga在鏡頭上幾乎花滿了心思。但是片方屢屢強調並非常得意的哥德和驚悚對原著來說其實只是非主要元素,在這次改編中卻被提升到了最最重要的位置。確實,就影視來講,強調哥德和驚悚有助於提升它的觀賞性和加快影片的節奏,使觀眾不至於對這樣一個老故事感到沉悶。但是究其所以,哥德和驚悚只是小說的色彩或部份色彩,而不是小說的主題。讀者不是對哥德和驚悚選擇性失明,過於專注於愛情(製片人語),而是原著有更重要更深刻的東西在吸引著讀者。沒有人買東西只圖包裝好看,同樣也沒有人專為了哥德和驚悚才去讀《簡•愛》。買櫝還珠,讀者又不是傻子。因為對這些元素的過於強調,使導演將功夫都放在了鏡頭、哥德和驚悚這類形式上面,刻意地避免著與前人的雷同。導演的心思大部份放在了故事之外,對故事本身的著力不夠,反而使這部電影並沒有按預期地走向原著的核心和精華。而一部以文學作品改編的電影光有這些形式上的東西並不足夠。

導演在片段上的表現有亮點,但在大劇情上缺乏整合能力,劇情在跳轉之間顯得非常突然和生硬,這一點在他的第一部電影《無名》中也有所體現。也許劇本存在一定的原因,因為編劇說在改編的時候有意把故事做片段式呈現。而在人物的處理上,由於沒有抓住兩位主人公情感的關鍵點——究竟為什麼彼此吸引——使演員在人物的表現上前後缺乏變化,也使二人的互相產生好感缺乏說服力。特別是羅切斯特這個人物的力度不夠,過於強調簡的堅硬和在道德上的凌駕感,使羅切斯特出場沒有幾分鐘就在二人語言交鋒的戲碼中敗下陣來,一場缺乏對手迎戰的戲演下來自然讓人難以感到波瀾起伏而平淡如水了。《簡•愛》有隱忍,更有情感上的大開大闔,心靈的相互吸引、衝突碰撞,也因此百多年來它以濃厚的辛辣韻味為讀者唸唸不忘。簡愛與羅切斯特像是磁鐵的兩極,天生的互相吸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兩位演員的對手戲沒有表達出這種感覺。

新版《簡•愛》最大的改動就是改變了原著的敘事結構。這個大膽的突破性嘗試有值得肯定之處,這種改動啟動了原著中荒原莊的一部份,使故事情節更加緊湊。但是,雖然這個改動有讓人眼前一亮的感覺,還是遮掩不了導演在故事整體表達上的缺乏水準。導演在對故事的表現上所做的插圖式的跳躍解讀和卡片式的摘錄,缺乏整體的連貫性。最重要的是,在重大情節上做了不當刪減和在主要人物處理上表現出的不確定。從整部影片來看,比較讓人難以理解的是桑府聚會這個原著中被作者濃墨重彩進行詳細刻畫、上流社會的冷酷勢利虛偽被作者予以無情披露,最重要的是布蘭奇的出現所產生的三人互動——這樣對男女主角的情感發展來說是大推動大轉折的一大關鍵情節在影片中被表現得不重要了。這種處理方式令影片在不少地方顯得支離。導演在處理羅切斯特這個人物上顯得拿不定主意,也許在這一點上他受到了《藻海無邊》這類周邊書籍的影響。他拿不準是該否定這個人物還是該同情這個人物,因此導致這個人物的形像在影片中顯得猶豫和不夠明確,該堅硬的時候卻表現得軟弱。比如羅切斯特在聖壇前心不在焉的抖腿,這使得簡為什麼愛上這樣一個男人——不但已婚還對自己進行欺瞞,更重要的是還不夠堅定——顯得缺乏說服力。而在不該堅硬的時候卻又顯得暴力,對梅森不由分說地使出鎖喉功,甚至在簡要離開他的時候動了掐死她的企圖。這種看起來彰顯所謂男性氣概的暴力情節設計,其實恰恰表現了人物的虛弱和軟弱,與原著中被作者描繪不盡的羅切斯特在聖壇前雙眼冒火欲與上帝單挑,而在面對軟弱的梅森時又無法下手欺凌弱者的男子漢形象相去甚遠。導演和演員對人物的理解顯然過於停留在表面。

影片通過倒敘方式建立了簡為什麼出走這個引領全片的懸念,但對於書中最大的懸念——「瘋女人」,導演又做了弱化,格雷絲和伯莎直到真相大白的時刻才突然出現,簡對一系列事故毫無驚奇,沒有追問,這種缺乏輔墊的處理看起來像是在舍車保卒。而片方一直宣傳的所謂哥德和驚悚,導演在表現起來也顯得缺乏手段上的變化,並且選取的都是一些細枝末節來進行表現,如簡與羅切斯特二人的第一次相遇,就以羅切斯特連人帶馬的突然空降以及飛鳥的突然乍起作為驚悚的噱頭。簡的驚悚回頭,羅的如新紅中人物般的無聲空降和飄移,以及突然發出的音效設計,這些平常驚悚片和恐怖片慣用的手法和路數看起來並無新意,顯得為做而做,為驚悚而驚悚,缺乏實際的意義,對表現人物性格來講也並無幫助。這種所謂對哥德和驚悚的過度強調,忽視掉了原著本身更多的更有價值、更值得表現的內容,是一種捨本逐末。畢竟哥德和驚悚對這部書來說只是配菜和輔料,這種做法實際上是拿配菜當了主料。

在細節方面應該說影片有可取之處。比如在結婚當天早上,簡與費爾法克斯太太站在拱門前依依話別,這時羅切斯特突然從二人中間穿過,一把扯走了簡,一下衝破了之前的溫情氣氛以及畫面上的和諧與平衡,這種與婚禮喜悅氣氛不調和的場面對後面的情節發展有所暗示。還有當真相被揭露,羅與伯莎撕扯之時,伯莎將一口黑黑的東西吐到簡純白的婚紗上,「被玷污的婚紗」這種雙重象徵做的也很巧妙。在被刪掉的簡逃跑的一段時,以門那邊的羅切斯特與鏡中、庭院和荒原中海倫的出現作為簡心頭情感與理性的天平兩端,互相拉扯,表現簡心頭的掙扎做的很有創造性。但是這段情節從總體上來說刪除有理,從鏡頭表現來看,簡事實上變成了伯莎第二、羅的聲聲懇求和急促的敲門聲以及整夜堵在簡的門口已形成了羅對簡幽禁的暗示,這不但和原著不符,對人物對整個影片來講也是一種「跑偏」。畢竟這拍的是《簡·愛》,而不是《藻海無邊》,在一部片子裡勉強捏合兩種主題截然不同的內容,不只導演承擔不起這種重大的改編,對故事本身也是一種傷害。而且片中有限的亮點遠不如槽點來得多,很多細節在處理上顯得經不起推敲和缺乏常識。比如說以羅在大家早飯期間跑到外面朝天鳴槍來表現他性格上的陰晴無定未免顯得太過僵硬而不合情理。男主人公的無聲空降,被刪鏡頭中簡如女野戰隊員般的順窗而下逃跑,重重跳下竟然沒有驚動宅子裡的任何一名僕人。緊挨簡的臥室的走廊牆壁上赫然掛著的裸體女人像,雖然可能暗示著簡的情慾萌動,但堂而皇之地掛在一個貴族府邸的走廊上,掛在生活如清教徒一般的女孩子臥室門外,顯然也不怎麼適宜。羅切斯特隨手從書房中沒上鎖的錢匣子裡掏出一迭鈔票,不知道這個錢匣子是有神奇的隱身功能能夠讓心裡有邪念的人視而不見,還是桑府的仆傭們個個道德高尚視錢財如糞土,亦或者羅切斯特有錢到了即使被人拿了幾張銀票也不在乎的地步,顯然這個錢匣子比銀行和可以揣在身上的錢包更令他感到安心。當然,以羅切斯特那身緊繃到把演員身材勾勒得纖毫畢現的行頭來看,當然也放不下一隻錢包。到了羅切斯特和布蘭奇一起吹羽毛這種國內言情片都懶得用到的橋段,和費爾法克斯太太衣著整齊地遊蕩在桑府的廢墟上,像是在搜尋破爛這種情節就ridiculous得不能不令人啞然失笑了。

被刪掉的片段還是有很值得圈點的地方,像瘋女人撕面紗的情節:鏡頭從聖母懷抱聖子像拉下來,沿走廊推向簡的臥室,中間一扇老舊的衣櫃門突然打開,裡面是一襲雪白的舊衣(疑似伯莎的婚紗),然後簡從夢中驚醒,看到伯莎正披著頭紗站在她的床前,緩緩伸出手來一把將頭紗撕成兩半,發出一聲如行將溺死之人猛然浮出水面的重重喘息。這段表現得意味深長,帶出了很多內容,可惜這種表現沒有帶到整體。說來電影畢竟是包括攝影在內的一項綜合性藝術,尤其對一部名著改編電影來說它的首要和根本的任務還是怎樣再現原著的神髓,形式反而不那麼重要。電影也不是一個個卡片摘要的集合,當段落無法整合為一部情節上流暢連貫的電影,一部電影在它最重要的敘事職能都沒有履行好的時候,它實在難以被稱為是一部優秀的影片。

電影本身就是一種比文字更直觀更凝鍊的藝術,拍得好不好恐怕有時候並不在於時間的長短,而在於如何跨越從文字到鏡頭的那道坎。這部片子的導演顯然無論在對原著的理解上還是在執導這類影片的經驗上都有所欠缺,而不是欠缺時間。被刪片段有遺憾,但並不是缺憾,縱使填進了全片也於大局無補。

一位英國作家在他的小說中說過:無論是《簡•愛》這部書還是夏洛蒂•勃朗特作為一個女人,對倫敦來說都是外鄉人。這部片中的簡與羅對每一個心裡生長著荒原的人來說也是外鄉人,他們沒有融入荒原,沒有走入這本書的核心。他們看起來像,實際卻離得很遠。整部片子看起來像是一杯隔了夜的啤酒,不但跑了汽,還走了味兒。無論對原著還是對電影來說,不是站在荒原上拍攝就能拍出真正的荒原之髓來,也不是穿上了古裝就能拍出真正的年代感來,不是咬著牙就能表現出堅忍,不是皺著眉頭就能表現出苦情,不是昂著頭梗著脖子就能表現出內心的堅強,不是鏡頭一陰暗就真的哥德了,不是嚇兩次人就真的驚悚了,當然更不是順敘改倒敘就成了懸念了。勃朗特姐妹的荒原文化有的是看似粗礪,實則意蘊無盡的微妙之美。荒原文化之美是一種獨特的意識之美,是非常非常難於表現的,這才是為什麼《簡•愛》拍了這麼多版本卻沒有一個版本得到眾口一詞稱讚的原因。對導演來說,他或許能拍出來荒原的遒勁風貌,卻實在拍不出來荒原主人公內心的遒勁、不安與不羈,而這才是荒原之魂。相信對每個真正熱愛勃氏姐妹作品的人來說,他們身上都有一顆屬於荒原的靈魂,這顆隨荒原的疾風而悸動的魂魄顯然不是這樣的電影能夠安撫得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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