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鋼的琴--The Piano in a Factory

钢的琴/ThePianoinaFactory

7.4 / 1,460人    119分鐘 | 105分鐘

導演: 張猛
編劇: 張猛
演員: 王千源 秦海璐 張申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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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eren

2011-09-15 08:38:32

殺死那個造鋼琴的人


二零一零年十一月,一支來自落寞二線工業城市的樂隊——萬能青年旅店,以從高空翻滾俯衝的姿態刺破了生活表層的寂靜。主唱董亞千以乾淨而優美的聲音講述著一個普通中年男人一天中的二十四小時與一生中的前三十年。穿過雲層深處的黑暗,走過夜幕覆蓋的華北平原,我聽到了一個中年男人壓抑已久的嘶吼:

 「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廈崩塌/一萬匹脫韁的馬/在他腦海中奔跑/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廈崩塌/雲層深處的黑暗啊/湮沒心底的景觀」

同樣的情緒,在二零一一年六月的上海電影節上我又體會到一次。這一次,是一部電影,叫做《鋼的琴》,出自一位來自東北老工業城市的導演——張猛。不同的是,導演用了一種類似於埃米爾•庫斯圖里卡式的熱烈與狂歡來講述一個叫陳桂林的男人的故事。

故事的背景是上世紀九十年代,東北某重工業城市。原鋼鐵鑄造分廠工人陳桂林下崗後,為了謀生,與一幫工友一起組成了一支街頭樂隊,終日混跡於在婚喪嫁娶、店舖開張現場,吹拉彈唱,勉強為生。妻子小菊不堪生活之窘迫,轉投假藥商人的懷抱。發達而歸之後,不僅揚言要與陳桂林離婚,還要爭奪獨生女兒小元的撫養權。出於對自身窘迫命運的不甘,陳桂林一心要把女兒培養成出色的鋼琴家。然而現實卻是,他連女兒的鋼琴課都負擔不起,更別說買一架鋼琴。女兒倒也現實,提出誰有鋼琴就跟誰。陳桂林起先四處借錢,借錢不成又組織一幫當年鋼廠的兄弟夜入學校偷琴。失敗之後,他偶然翻閱到一本記載著如何造鋼琴的俄文文獻。於是,他四處呼朋引伴,召集昔日工廠一幫手藝卓絕的夥伴,開始了人工造琴之路。

由此不難發現,從故事結構上來說,《鋼的琴》具有一部成熟商業片應有的劇情框架與模式。身處絕境的父親為了爭奪女兒的撫養權,帶著一幫好友為了一個幾乎不能實現的任務而奮鬥。頗有幾分勵志的意味。然而,導演的意圖全然不在描述小人物的奮鬥史。影片也終究被冠以文藝片的「榮譽」,從各方面來說,都夠不上商業片的「格」。

影片剛上映就受到影評人與媒體的一致好評,從東京國際電影節到上海國際電影節,一路斬獲多項大獎。一部小成本的文藝電影之所以能夠在觀眾中掀起不小的心靈風暴,我想,幽默而狂歡的外衣固然是一個理由,但,寄居其下的那一段被幽禁已久的歷史,那一腔夕陽西下般的情懷,那一個群體、一個階級揮之不去的哀傷才是直指人心的所在。

其實,相似的題材,相似的情緒,在中國當代導演的作品中並不罕見。

二零零三年,導演王兵推出了自己的處女作——長達九小時的紀錄片《鐵西區》。全片用DV記錄下了瀋陽這個重工業基地裡面被時間鏽蝕的工廠、拆遷區與鐵路,也記錄下了被時代與冰雪所凝凍住的,在現實的角落裡無法移步的那一群人。
二零零八年,賈樟柯帶來了《二十四城記》,以真實與虛構穿插行進的方式講述了420廠,一座老牌飛機軍工廠,從東北輾轉遷移到四川,在體制改革的浪潮中悄然倒塌的過程。

然而,紀錄片所能抵達的人群面畢竟有限,賈樟柯離開了最熟悉的西北家鄉也顯得有些力不從心。這一次,是張猛,以真實的生命體驗,真誠的創作態度,讓企圖在螢幕前半晌偷歡的人們不得不直視時間與現實的叩擊,不得不與一個被歷史拋棄的群體同呼吸,共心跳。

拋開影像表層的歡騰,抽離劇中音樂的喧囂,《鋼的琴》其實是一部關乎理想,講述變遷的作品。它有著鋼鐵般冰冷而堅硬的質地。它看似關注一架琴,實則關乎一座城;它看似關注一個男人,實則關注一群人,甚至是一個在現實版圖中漸行漸遠的階級。它以一種反常態的浮誇與癲狂為中國工人階級奏響了一曲鎮魂歌。

影片進展到最後,陳桂林造鋼琴的動機已經完全脫離了初衷。女兒的撫養權似乎不構成此時此刻他們決心造琴的理由。昔日鋼廠的主人、身懷絕技的能工巧匠,光陰數載,紛紛化身為今日的街頭藝人、小偷、殺豬專業戶、賭徒、黑社會頭頭。然而他們為了同一個理由聚集在一起,在廢棄的車間重新組成了一條如當年般靈活運轉的生產線。這個理由如同於黑暗中緩緩升空的一束星光,雖然微弱,卻帶著一股不容質疑的堅韌,執意要喚起沉睡中眾人的關注。這個理由就是對自身作為其中一員的工人階級的尊嚴與理想的召喚。

作為曾經國家力量的主幹,中國的產業工人階級似乎在一夜間被無情拋棄,從廠房流落到大街上。昔日的榮耀、理想與幹勁瞬間從高處跌落,只餘下冰冷無情的現實:失業、困頓、窘迫。劇中陳桂林們的身影頗似那兩根矗立於城區,即將被爆破的煙囪。他們帶著上個世紀的記憶與氣息,留守於原地。週遭的世界已經歷數次輪迴,他們也只是帶著昔日的榮耀,落寞地靜靜站立。劇中的老工程師在煙囪爆破前發表的一段深情演講很好地詮釋了他們的處境:「在有的人的眼裡啊,他是成長的記憶。在有的人的眼裡,他是回家的座標。在有的人的眼裡,他就是兩根煙囪。可是,在我的眼裡,他就像是一個被我遺忘了許久的老朋友。當有一天聽說他要走的時候,我才意識到,原來他一直就在我的身邊。我不知道是該竭力地挽留,還是該默默地看著他離去。突然有種莫名的憂傷,似乎覺得有話要說,可又不知道說些什麼。時光荏苒,社會變革,如今為了時代發展的進程要求他離開,我們總要試著做點什麼。如果我們成功,他將會成為一道亮麗的風景。失敗,他將會成為一段美好的記憶。」他們是被時代拋棄的一群。他們的處境讓我想到米蘭•昆德拉在短文《加速前進的歷史裡的愛情》里描述的一種現象:「歷史的加速前進深深改變了個體的存在。在過去的幾個世紀,個體的存在從出生到死亡都在同一個歷史時期里進行,如今卻要橫跨兩個時期,有時還更多。儘管過去歷史前進的速度遠遠慢過人的生命,但如今歷史前進的速度卻快得多,歷史奔跑,遠離人類,導致生命的連續性與一致性四分五裂。」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中國,屬於歷史顛簸最為劇烈的一段時期,國企改革,體制轉軌,而如此體制內的一些群體與階層,則從這一列名為「發展號」的列車上被狠狠地摔在地面。

今天的陳桂林們早已沒有一個拿起工具,重操舊業的機會,是鋼琴給了他們一個現實的理由。在這舊夢重溫的短暫時光中,我們看到理想與尊嚴一如閃亮的星光般重新降臨到每個人的臉上。影片最後,大家聚集在廢棄的廠房裡,仰望著那一架笨重的、泛著黑色金屬光澤的鋼琴緩緩落地,就彷彿是一具在時間塵埃中埋葬已久的巨大屍骸被重新打撈上來。女兒小元在人群默默的注視中開始彈奏,鏡頭逐漸拉遠,字幕跳出,畫面定格於黑暗天地中那一架鋼琴。此時此刻,我是傷心的,我聽著哀怨的輓歌,目睹著無名英雄被無聲扼殺的昨天與記憶日漸斑駁的今日。

我們要謝謝張猛。造鋼琴的人早已倒在時代前進的柵欄外,而我們能做的,就是在心中大聲念誦一遍他們的墓誌銘,並且為他們獻上一首真誠的詩:

你承認吧/你也想要體驗英雄般的誇張悲壯/來不及為你歌唱/你瀟灑而昂揚/在一片荒涼的景像之中/我卻覺得晴朗/讓我為你飛翔/在你殘破的天空之上   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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