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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0-03 22:43:26

錯誤的喜劇


這是我看過最奇怪的一部電影,沒有之一。披著一件歌舞劇歡樂輕盈的華美外衣,最終的結果卻是拍的人不快樂,看的人不快樂,評論和票房更不快樂。第一次(希望也是唯一一次)在坐上Branagh號大船在莎士比亞之海里顛簸求索一番之後,我帶著不可思議的心情回頭翻劇本:等一下,什麼?……誰能想到歷史上唯一一個拍了無刪減版哈姆雷特的王子傳人會想起來拍這麼一部一個半小時裡只有大概四十五分鐘用了莎翁原台詞的電影?誰能想到公認的莎劇神童對莎翁最晦澀劇作的解讀是把其籍以留名青史的、滔滔不絕字字璣珠的精巧文字遊戲全部刪掉,而把百老匯、好萊塢的小曲小調放進去?Branagh永遠都在用他超人般旺盛的精力和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決心挑戰著別人對他的固有看法,但就像任何堂吉訶德式的人物一樣,他的騎士精神並不一定永遠都能成功——比如這一次,他就輸得很慘:從大西洋的這頭到那頭,相信當年那個如亨利五世一般殺出一條光榮血路的神奇小子還是一個好導演的人越來越少,Branagh的事業在倒退期里繼續掙扎,而私生活帶給他的壓力也又一次陡然增大。Frankenstein的失敗一晃已經過去六年,但是被詛咒的怪物招來的陰影依然在他的頭上盤踞不去,他還得再熬過苦悶的兩三個春秋,才能漸漸地重新在導演和表演兩方面站穩腳跟。

Love's Labour's Lost雖然是莎翁最早寫就的喜劇之一,但卻從來不是實際演出中的寵兒,由於其特殊的寫作風格,常使現代的觀眾無法理解其中的幽默,甚至無法跟上劇本的情節,故而無論是在戲劇舞台上還是在大小螢幕上,這部劇都是絕少拋頭露面的;而在改編過莎翁創作成熟期完成的「黃金喜劇」之一併在觀眾與評論界兩方面皆大獲成功之後,Branagh想要攻破LLL這一座堡壘的雄心壯志也是可以理解的,但顯然在作出這個決定之前,Branagh對LLL改編電影的可操作性之低、戲劇性之弱以及把握之難度的認識並不夠,導致他最終被迫走上了他在開始普及莎士比亞以來所盡力避免的、從改變文本下手而不從調整結構下手的旁門左道,使得文本的本來面貌與美感蕩然無存。要知道,LLL並不是一部平庸之作,它被稱為「辭藻最為華麗欣然的喜劇」,其韻腳句式的嚴絲合縫,其造句辭藻的精巧繁複使其一直都保持著莎士比亞學界鎮櫃之寶的地位;Branagh自己也承認這部戲雖然」密集難懂「但是「演起來會比讀起來效果好的多」,畢竟24歲就登上皇家莎士比亞劇團的舞台參演過這部劇的經歷也讓他對LLL的認識遠超於文本上的熟悉,但是就像他在九十年代中到2000年前後所作的一系列決定一樣,把LLL改編成一部與原劇背景、風格及語境都天差地別的電影是非常欠考慮的;可能更雪上加霜的是,他選擇了歌舞片這麼一個本來就缺乏藝術深度與施展空間,更別說他還是個中新手的類型,30年代MGM歌舞片的風格(本質是侷限與經濟)與LLL語言上的大膽與鋪張完全背道而馳,而對風格化美國演員的過度倚重又導致了表演上的完全失衡,總之,這是一部失敗的電影——從藝術意義上,從觀賞價值上,甚至從票房經濟的角度考慮,把一部傳奇式的莎翁名作變成一部溫吞水般缺乏亮點的歌舞電影,這無論從人力物力還是精力的投入來說,回報率都是太低了一點。其中穿插的歌舞雖然都是名作,但霸王硬上弓的痕跡明顯;歌舞的隨意通俗和台詞的工整嚴密形成的對比更加強烈,讓觀眾有不知身處何時何地的挫敗感;年輕的美國演員們念白起來有如驚惶的孩子在大人面前表演繞口令,觀眾從他們的眼神之中就能看出他們對台詞的掌握有多麼之泛泛——Audience are such fierce beasts, they can smell fear. 甚至連Branagh本人的表演都顯得猶豫不絕、缺乏情感核心,這個等下再講。

但是,對於Branagh個人來說,這依然是一部有野心的電影,就像他以前拍過的所有電影一樣:他編,他導,他演,他唱,他跳,他製片,他參與剪輯;他絞盡腦汁一首首挑歌曲,他和Patrick Doyle一起敲著鍋碗瓢盆研究配樂,他還得抽出時間來監督他一手挑出來的、對莎劇毫無經驗的年輕演員練台詞,——作為一個著名的多面手,Branagh再一次把自己多任務處理的能力拉伸到了另一個極致。作為英國混亂但群星閃耀的80年代脫穎而出的青年英雄中重要的一員,Branagh對成為「文藝復興式能人」(Renaissance Man)的追求從未間斷,從26歲創辦自己的戲劇公司、28歲挑戰Olivier的高度自編自導自演《亨利五世》到這次嘗試自己並不熟悉的音樂劇領域,他的才華、挑戰自我的勇氣和創造力永遠都令人驚奇。但可惜的是這次莎士比亞的精髓卻從他手裡悄悄滑脫,無邊際的改編與幻想遮蓋了原劇的光芒,生搬硬套的美式風格破壞了水乳交融的英國傳統,最終拿出的成品就只能是一個四不像——這不禁讓人懷念33歲在改編Much Ado About Nothing之前豪邁地宣告「我們並沒有為了『難以理解』就刪掉什麼東西,沒有任何一句台詞是為了更容易接近觀眾而被剪掉的,因為我們改編的宗旨是服務於尋找作品的精華,探究這部戲劇本來的精神」,用十足的驕傲和自信面對純粹主義者吹毛求疵的那個Kenneth Branagh,在這部晦澀、混亂、充斥著不知所云的Camp風的電影裡,少年天才的燦爛歡愉與意氣風發無跡可尋,只有一個在事業和生活的多重困境中舉步維艱的中年男人的萬事不順和鬱郁不得志在人唇齒之間留下的一股苦澀的味道。

既然都說到了Much Ado,那我們就來認真提提Much Ado。作為Branagh創作生涯最高峰時期的作品,MAAN的視覺風格之強烈鮮明,情感表達之暢快淋漓,情節發展之迅速順暢都可以說是莎劇電影改編作品中鳳毛麟角的經典之作。Branagh為MAAN營造的情緒是真誠而熱烈的,就像片中亞平寧半島的艷陽,不需修飾做作,便能輕鬆為全片定下的狂歡基調:肉慾的,香艷的,毫無保留的感官享受的嘉年華,一個緊密團結的社區與真實情感毫無保留的盡情揮灑。Branagh的直覺把他引到了一個巴庫斯式的人間天堂,而這正是莎翁這場止於美滿姻緣的「性別戰爭」所需要的熱鬧背景;他和他的卡司在片中的表演近乎完美,尤其是Branagh和湯普生更是把Benedick和Beatrice這對莎劇中最著名的戀人之一永遠定格在了電影史上,而Branagh頂住壓力請來的Denzel 華盛頓等美國演員的表現(無論優秀與否)也成為了莎士比亞電影中不可多得的一筆濃墨重彩的亮色。Branagh的意氣風發並不是沒有理由的,從八十年代中到九十年代中,點石成金、平步青雲的Branagh雖然受盡狹隘偏激的英國媒體的欺負,但卻在英倫三島甚至世界範圍之內成為了一個現象級的存在,「Ken and Em」更是貴為英國電影界的第一夫婦,事業成功生活平靜的Branagh思維敏捷視野清晰,心裡除了振興莎士比亞、拍他喜歡的電影、維持Renaissance劇團健康運轉之外別無他求。而七年之後,情況還是這樣嗎?他已經經歷了Frankenstein天崩地裂式的失敗,以及和Emma 湯普生痛苦的婚姻破裂,而自己婚變的起因——他與Helena Bonham-Carter的關係也即將走到盡頭;生活沒有出路,事業風雨飄搖,出現在LLL裡的Branagh還不到四十歲,但是已經帶上了中年的風霜。他的念白與表演技巧和依然無懈可擊——這從他踏入RADA面試廳大門之時起就從未成為過他的問題,那段把Iambic Pentameter(抑揚格五音步,指以音部以單位劃分格律的五種組合形式)輕巧玩弄於股掌之間的踢踏舞步便是明證,但是這樣一部歡鬧的喜劇電影所需的、發自內心的快樂在他身上卻無處可循,他的台詞不再有震懾人心的力量,甚至在他本應表現愛情之狂喜的時候,細心點的觀眾能聽到的弦外之音卻是懷疑與憂傷。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Branagh在這部電影中有好幾個段落似是故地重遊:Richard Briers與Geraldine McEwan的「The Way You Look Tonight」很難讓人不想起92年Peter's Friends里戲劇幫與喜劇幫對同一首歌曲的成功演繹,而片尾重誦經典台詞的設置也像極了Much Ado中Emma 湯普生開場的「Sigh No More, Ladies」。只是這兩段小小的插曲不幸全都成為了Branagh告別神童時代的註腳:兩位老演員雖然在表演上盡心盡力,但是加起來近一百四十歲的年齡實在讓人只能顧得上為二老捏一把汗,歌曲的溫暖飄逸本色盡失;而片尾的那段「When love speaks」本應為全片戲謔與喜悅氣氛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但是Branagh念白裡的憂傷與疲倦卻讓觀眾忍不住地脊背發涼。也許「錯誤」才是這部影片真正的主題:它作為一個錯誤的人做出的錯誤決定,出現在一個錯誤的時間,表現的全都是錯誤的情緒。愛情的反諷、苦澀與甜蜜是個永恆的話題,只是用老掉牙、清淺見底的歌舞表演代替那些雖然晦澀但卻獨特美妙的台詞來為這個話題做註解,真的太平淡了一點。

不過現在已經是十一年後,2011年的Branagh是剛剛重新證明白己統率力的成功超級大片導演,而他的Laurence Olivier才放出一張照片,就已經有影評人把他放進了明年奧斯卡男配角獎的競賽大名單。浮浮沉沉、大起大落過的Branagh也許不再有二三十歲時取之不盡的精力和夢想,但依然在踏踏實實地做他喜歡做的事情。毫無疑問的是,總認為自己是愛爾蘭人多過英格蘭人的戲痴Kenneth Charles Branagh依然是熱愛莎劇的:他在2002年憑藉Richard III重回戲劇舞台,而2006年則執導了另一部並不盡如人意、但終究有了一兩個閃光點的莎劇改編As You Like It。莎劇改編電影的這條路他還會繼續走下去嗎?他的下一個目標是什麼?爵爺的Henry V、Hamlet兩座城堡已經被他勇敢地接管,下一個他會挑戰另一部經典Richard III嗎?或者是並未被納入爵爺傳奇篇章的Macbeth和King Lear?這懸念已經醞釀了五年,該是個揭曉謎底的時候了。

有人說Branagh拍這部電影只是為了Berowne那段著名的獨白。天,如果是因為這個理由,那麼我倒幾乎可以原諒他的草率了。這真是莎劇中最美的獨白之一,就用這個來做結尾吧:

But love, first learnèd in a lady's eyes,
Lives not alone immurèd in the brain,
But, with the motion of all elements,
Courses as swift as thought in every power,
And gives to every power a double power,
Above their functions and their offices.
It adds a precious seeing to the eye:
A lover's eyes will gaze an eagle blind.
A lover's ear will hear the lowest sound,
When the suspicious head of theft is stopped.
Love's feeling is more soft and sensible
Than are the tender horns of cockled snails.
Love's tongue proves dainty Bacchus gross in taste.
For valor, is not Love a Hercules,
Still climbing trees in the Hesperides?
Subtle as Sphinx; as sweet and musical
As bright Apollo's lute, strung with his hair.
And when Love speaks, the voice of all the gods
Make heaven drowsy with the harmony.   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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